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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别·寒玉诺
一七日温脉
七度晨昏流转,咸宜观丹室内,寒玉床的冷气似乎也被某种无声的暖意悄然融解。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艰难穿透高处的气孔,在青石壁上投下狭长而温暖的光痕,恰好笼住正在收功的李存孝。
他盘坐于寒玉床沿,双掌依旧隔着一层细软的素白中衣,稳稳印在鱼玄机后背“灵台”与“至阳”两穴。蛰龙归元诀第二重的真气,温润醇厚已非昔日可比,如春日地脉深处汩汩涌出的暖泉,在她曾被金蛇引肆虐、金蛇引侵蚀的筋脉间从容流淌,温养着最后的暗伤与疲惫。真气所过之处,再无剧痛与冰寒的抵抗,只有一种被暖流包裹的、近乎慵懒的松弛。
鱼玄机伏在玉床上,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七日温养,她面上骇人的苍白已然褪尽,透出温玉般莹润的光泽。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唇角微微弯着,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湿透的薄衫早已换下,此刻身上是一件宽松的月白细麻中衣,随着她悠长平稳的呼吸,衣料下肩胛与腰背的线条柔和起伏,再无紧绷的痛苦痕迹。
李存孝的指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肌肤下筋络的柔韧与生机勃勃的脉动。每一次真气的流转,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当他的指腹沿着她脊椎两侧的足太阳膀胱经缓缓推揉,行至腰眼附近的“肾俞穴”时,力道轻柔而沉稳。鱼玄机无意识地轻轻哼了一声,身体微微扭动了一下,像一只被抚慰得极舒适的猫儿,脸颊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蹭了蹭,又沉沉睡去。这细微的、全然依赖的动作,让李存孝的心口猛地一烫,指下真气竟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立刻凝神,压下那瞬间的悸动,继续沉稳地行功。只是那被蹭过的手背肌肤,仿佛烙下了一点无形的印记,久久不散。
二玉心初诉
第七日的晨光,格外清亮。咸宜观后园荒芜的草木上凝结着晶莹的秋露。李存孝推开沉重的石门,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膳米粥进来。晨光斜斜照入,恰好落在寒玉床上。
鱼玄机已起身,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她只穿着那件月白中衣,乌黑如瀑的长发未绾,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垂落,勾勒着纤细优美的颈项。她正微微仰着头,望着气孔中漏下的那束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如同碎金。晨光勾勒着她清丽绝伦的侧影,长睫染着金边,鼻梁秀挺,唇色是初愈后的淡淡樱粉。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
刹那间,李存孝的脚步顿住了。她眼中没有往日的清冷、仇恨或是痛苦,只有一片澄澈如秋水般的温柔,映着晨光,波光潋滟,直直地望进他心底。那目光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眷恋,仿佛他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源与归处。
“李将军……”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柔软得像春日初融的溪水,流过心田。
李存孝喉头微动,他的身世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怕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能死而复生,他以后准备以李易自称。端着粥碗走到床边坐下。他将温热的粥碗递给她,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接碗的手。那手指纤细冰凉。鱼玄机没有立刻去接粥碗,反而用双手轻轻覆住了他握着碗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她的手很小,只能覆住他半个手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温柔。
“这七日……”她低垂着眼帘,长睫如蝶翼轻颤,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被自己指甲无意划破、已经结痂的浅痕上,指尖轻轻抚过,“……是玄机自李家血案后,活得最像‘人’的七日。”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与羞怯交织的火焰,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这身残躯,这条性命,是你从鬼门关前,从精精儿的毒牙下,一次又一次夺回来的。若无你,玄机早已是朱温府前的一缕亡魂,或是这寒玉床上的一具枯骨。”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此身此心,早已非己所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滚烫的话语吐出:“玄机……愿以此身,托付于君。不求名分,不惧刀兵,唯愿生死相随,长伴君侧。君之仇雠,即吾之仇雠;君之所向,即吾之剑锋!”
石室内一片寂静,唯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两人如鼓擂般的心跳清晰可闻。晨光中,她仰着脸,眼中水光潋滟,带着期盼,带着决绝,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脆弱,等待着他的裁决。那月白衣衫下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风中摇曳的玉兰,将全部的生命与未来,都系于他此刻的回应。
三寒玉三年约
李存孝的心,在她目光的注视下,在她滚烫的话语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铁,瞬间灼热、软化,几乎要化作绕指柔。他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信任与深情,胸腔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酸楚、怜惜、感动,还有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渴望——渴望将眼前这历经磨难却依旧坚韧如兰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护在羽翼之下,再不让她受半点风霜。
然而,目光触及石壁上那早已被清除、却仿佛依旧残留着阴冷气息的金蛇引钉痕,昨夜收到消
;息,字句瞬间浮上心头——朱温已挟天子迁都汴梁,紧锣密鼓筹备篡位,晋阳与汴梁,大战将启!精精儿如影随形的威胁,朱温滔天的权势,李亿一门八十三口的血海深仇,那尚在襁褓中、不知藏匿何处的李家幼子……还有自己的身世家仇与尚未完成的蛰龙归元诀……
千钧重担,如山压下。
他反手,用那双惯于握刀执矛的大手,将鱼玄机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温暖而坚实的触感,让鱼玄机身体微微一颤。
“玄机……”李存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与无边的郑重,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你之心意,我李易岂能不知?岂能不珍?这七日,你之坚韧,你之灵慧,你之心……早已刻入我骨血之中。能得你倾心,是我李易此生之大幸!”
他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心口如同被狠狠攥紧,却不得不继续道:“然,正因珍之重之,此刻,我更不能应你。”
鱼玄机眼中的光彩瞬间凝固,覆上一层薄冰,手指在他掌中猛地一缩,想要抽离。
李存孝却握得更紧,不容她退缩。他深深望进她瞬间黯淡的眼底,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朱温未死,国仇家恨未雪!精精儿如毒蛇潜伏,伺机而动!晋阳风云将起,汴梁龙潭虎穴!此身此命,早已非我一人所有,系于家国,系于无数袍泽性命!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前路未卜!”这些日他已经被鱼玄机被李亿的家国情怀感化,以不再单纯执着于家仇私怨。
他抬起另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瞬间涌出的、滚烫的泪珠。那动作珍重得如同擦拭绝世珍宝。
“我若此刻带你走,是将你置于何地?是让你随我颠沛流离,时刻面临追杀暗算?还是让你在这咸宜观中,日夜悬心,饱受相思煎熬与分离之苦?”他声音里的痛楚更深,“玄机,我李易宁负苍天,不负此心!更不敢负你!”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承诺与决心都凝聚在接下来的话语中:“给我三年!三年为期!”
他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又深沉如浩瀚的夜空,紧紧锁住她的双眸:“三年之内,我必以手中之剑,斩朱温首级于汴梁城头!必以蛰龙之力,荡平前路魑魅魍魉!必以这七尺之躯,在晋阳打下一片足以护你周全的天地!待尘埃落定,血仇得报,无论我是功成名就,还是……”
他顿了一下,将那个“死”字咽下,化作更坚定的力量:“无论结局如何,三年后的今日,秋叶纷飞之时,我李易必踏月而来,重返这咸宜观寒玉密室!届时,若你心意未改,我必以八抬大轿,明媒正礼,迎你为妻!此心此诺,天地共鉴,寒玉为凭!若违此誓,神鬼共戮,万劫不复!”
字字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中。那不仅仅是承诺,更是一个男人以生命和尊严立下的血誓。
鱼玄机眼中的冰霜在他斩钉截铁的话语中寸寸融化,化作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抽泣,只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掌心,仿佛要将这誓言刻入彼此的血肉。她用力地点头,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泪意的回应:“好!三年!玄机在此……等你!等你提朱贼狗头来见!等你……回来娶我!”
“等我!”李存孝沉声应诺,如同最庄重的契约。
四琴断离肠
离别之日,终究来临。深秋的咸宜观,草木摇落,满目萧瑟。后园那株虬结的古梅树下,石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床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焦尾。
鱼玄机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道袍,外罩一件青灰色薄氅。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一支素银梅花簪。脸上未施脂粉,却因心绪激荡而透出淡淡的绯红,更显清丽绝伦。她端坐琴前,目光沉静如水,望向不远处已换上玄色劲装、腰悬长剑的李存孝。他身姿挺拔如松,立在凋零的梅树下,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唯有那双望向她的深邃眼眸,泄露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眷恋。
“此去晋阳,山高水长。玄机无以为赠,唯有一曲,为君饯行。”她声音平静,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李存孝微微颔首,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身影,沉声道:“洗耳恭听。”
鱼玄机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空明。她伸出纤纤十指,轻轻落在冰凉的琴弦之上。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散音,如同从远古时光中流淌而出,瞬间攫住了人的心神。那是《幽兰》的起调,古拙而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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