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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何的,我闻到了。”邓莫迟说。
陆汀顿住正要拍他肩膀的手,“汽油味很少见,对吧。”
邓莫迟则直接看过去,只是回头,没有转身,搭在陆汀腰上的力气也没有松开。他们就这么保持相拥的姿势,一同望向十多米宽的大街对面,两个人影靠近又走远,最后消失在开在十字路口拐角的杂货铺旁。
那两人倒是很默契似的不曾往这边看上一眼——至少陆汀略有模糊的夜盲视力这样判断。
有几秒钟,他还挺希望舒锐能四处看看顺便火眼金睛一下,发现并认出自己,跑过来这边打招呼,从而好好瞧瞧自己平时一逮到机会就夸的、邓莫迟的相貌,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不过,邓莫迟对那何振声丝毫不见过去相认的念头,陆汀断定,他们虽然表面上一买一卖和谐共利,还有所谓救命之恩,但背地里一定是有什么过节,让邓莫迟对他疏远又戒备。既然如此,对面看不见正好,这次擦肩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旁边那个是我朋友。”陆汀还带着点鼻音,他清了清嗓子,“跟何振声八竿子打不着,居然还认识。”
邓莫迟放开他,转身靠在游戏机旁,姿势是放松惬意的,并未表现出不感兴趣,陆汀就从操作台上滑下来挨在他身边,继续介绍道:“那个人叫舒锐,祖父是个红头发意大利人,就是以前亚平宁半岛上的那个产皮包的国家,把大眼窝和红头发遗传给他了,”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没重点,又赶紧纠正:“他和我一块长大,比我大四岁多,除了打架干什么都比我强。上学的时候他一直想当医生,本来在我姐那边帮忙,前几年他爸爸去世了,家里的公司也得他管,每天忙得要命,我也在警校封闭,联系就不如以前多了。”
“是叫舒锐。”
“嗯,舒服的舒,锐利的锐。”
“他家里的公司,”邓莫迟又道,“SHOOPP?”
“对,就是搞电力产品的那个,老上电视,我这发小现在成名人了。”
陆汀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因为一些在他心中贴了“不宜触及”标签的往事正在上浮。其实没有分家之前,SHOOPP只是Lotus公司旗下的一个科技企业,由舒锐的父亲舒培源担任总工程师,初始投资方则是陆汀自己的老爹陆秉异,Lotus这个不折不扣的霸权集团的绝对控股人。
他们两位曾经也算得上是佳话了,两个疯子青年时期相遇,一个出点子一个出钱,干遍了二十一世纪一切称得上“最疯狂”的事,尽管不和传言永远都在,项目伦理问题也总被大众质疑,但这对“老朋友”还是在一起牢牢地绑了小半辈子,因此十三年前的分歧和决裂也让人很难信服。当年媒体追着报道了好几个月,纷纷推断二者会冰释前嫌重新合作。
然而SHOOPP就是一去不复返,舒培源抛下原先的一切心血,毁了所有合约,普普通通地搞起电力。陆秉异并没有追责,只是干了更比年轻时还要浓墨重彩的事,他的所有产品都是或曾经是这个星球完全离不开的东西,它们送他登上青云,去当了联邦总统。
这场决裂也并未对陆、舒两家后人的关系造成太大影响。尤其舒培源死后,舒锐还常常受邀来到陆家,其乐融融地度过各种节日。年轻人们聚在一块聊起八卦,舒锐曾总结,倘若以后有人回忆起这段“风波友情”,挑出他们二位父亲最夸张疯狂的共同产品,那就一定是人造人了。
他们带来了低成本劳动力、绝对顺服的仆人。任何人类不想去做的事,都能让人造人出手。
对于这个想法,当时陆汀谈不上赞同反对,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躲在父亲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和保姆机器人玩捉迷藏,透过一条门缝,他看见新成熟的实验体背对着他,全裸站在父亲面前,羸弱的双腿还不能完全站直,浑身湿漉漉的。
那个“人”试着伸出手去,也在叫他的父亲“爸爸”,可下一分钟,陆汀就看见,不满于实验结果的父亲一枪崩碎了他的脑袋。
血溅在墙上,墙是金属的,很快就被擦净了。血也溅上秘书雪白的前襟,秘书弯下腰,把死亡的实验体塞进密封袋,拖了出去。
陆汀安静地待到姐姐来接自己,安静地坐上他堆满玩具的专用小飞船。回家之后,他才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开始剧烈呕吐。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运行了超过十年的第二代人造人项目也宣布中止,从此再未重启。
如今陆汀看向身旁的邓莫迟,邓莫迟和他一起走在天色刚晚的大街,和他一样照着缤纷的灯光,低着头,又在想事情的样子,却没有拉开陆汀插进他夹克口袋里的手。陆汀连路都不想看了,就一直望着他。因为基因里流传的东西,他在生理上被划分到特殊群体,因为脖子上的铭印,他在社会上也被冠以“人造”二字。可陆汀拒绝这样去定义,想都不要想。
并非因为邓莫迟是所谓的后代,是以“人的生育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在道德面上多了层缓冲。陆汀才懒得去讨论什么道德。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身边,就算诞生他的是个营养囊,甚至是第一代人造人所用的焊接机床,陆汀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
当时舒锐说的就是错的。
人造人这三个字,重点素来是“人”,而非“人造”。
而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就并不是产品。
更不是该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人伦疮疤或是丰功伟绩。
剩了游戏币的盒子已经被陆汀塞进邓莫迟包里,一路快走,他抛下满脑子乱想,专心拉着人去觅食,最终挑了家主营咖喱的东南亚菜馆。陆汀做出这个选择,考虑了诸多方面——这家菜品营养丰富,肯定是邓莫迟没试过的风味,消费水平也比较正常,和昨天差不多。这样请客不会太铺张浪费,显得他像那种急于开屏的孔雀。
事实证明选择效果不错,邓莫迟的饭量相较昨天只增不减,最喜欢青咖喱和辣椒烤鱼。陆汀喊服务员加菜时心里有种谜一样的骄傲,能吃是好事,吃饱了心情好,他这样想。看邓莫迟放下筷子,好奇似的撕开烤鱼上的青柠片咬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陆汀立马就坐不住了,憋着笑又加了份甜滋滋的椰果冻给人解酸。
邓莫迟却几口把一整片柠檬都吃了下去,客观评价道:“很神奇的味道。”
陆汀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又很心疼,或许多巴胺上头的人就是如此起伏不定。“你现在什么感觉?”他把椰壳碗往邓莫迟面前推。
“眼睛酸,想流泪。”邓莫迟吸了吸鼻子,没有动那甜品的勺子,确切地说他一动不动,好像在调用全身的感觉,去仔细品味这一刻口中的酸苦,并记住它。
陆汀也吸了吸鼻子,那片柠檬也酸到他眼睛里了:“老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哭过啊。”
“怎么会,”邓莫迟身上的紧绷稍稍松懈下来,不太明显地弯起眼睛,垂睫看着牙白色的扇形餐碟,“只是最近几年没有。”
后来陆汀在餐厅二层Omega专用的卫生间里,捏了一厚沓纸巾擦拭自己被那个游戏机上的长吻亲黏糊的内裤和腿根,它们很难完全擦干,他又在想邓莫迟。这大概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方才那双眼睛湿润却含笑,有些诚实,有些腼腆,实在是很难忘掉,让他不禁去琢磨邓莫迟流泪的模样,那应当是十分好看的,但真要让他去看,陆汀又不太愿意。
还是不要遇到难过到要哭的坏事比较好。
为了避免自己光屁股想太多在这小隔间里做出什么出格事,陆汀连忙提上裤腰拽紧腰带,拿冷水冲了两分钟脸,慌慌张张跑回餐厅找人去了。
邓莫迟看到他红得离谱的面颊,倒是一脸风轻云淡。
饭后陆汀就恢复了寻常状态,二人在巴士站告别,陆汀独自找到明月城的交警办公处,趁人家下班之前提回了自己的飞船。回到毕宿五已经过了十点,陆汀给邓莫迟报平安:我到家啦,你今天跑了一天,也早点睡。
十一点出头,邓莫迟发来一句:睡了。
陆汀秒回了个大拇指。
前一天晚上就没洗澡,陆汀的生活习惯让他没办法再坚持一夜,可他又不想把那股铁锈味全都去掉,于是就没把衣服丢进洗衣管道,除了内裤之外,他都打算第二天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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