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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四天后,婈珠才终于对贴身看管她的一个老妇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老妇人不卑不亢地回她:“我们皇帝陛下说,要带淑妃娘娘去长安,去见您的三妹妹。”
婈珠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倚靠回马车的车壁上,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什么?你们的皇帝陛下?我的三妹妹?他们还没死么?国丧还没传遍天下吗?我是等着去替我的三妹妹、三妹夫哭丧呢。”
她言语不逊,老妇人也未露出丝毫异色:“我朝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承天之祐,福泽万年,自然不会轻易叫蝼蚁蛇鼠之徒暗害。”
婈珠愣住:“他们真的没死?真的都没死?你骗我,不,你骗我,我不信!”
老妇人语气还是那样平淡:“邓元益邓大将军命婢转告淑妃:穆王周奉弘、颍川公主驸马之弟韩孝民等人皆已被下大狱,静候陛下发落处置。受亲弟弟的牵连,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已被革职。”
婈珠眼底的最后一丝期望彻底破碎:“……是么?是么?他们都被下了大狱,都被处置了,我的筹谋、我的心血,原来一切全白费了,全成了空。——是周媜珠那个贱人对不对?是那个贱人出卖了我对不对?她信中和我说的好听,和我说她多么痛苦、多么想要逃跑,结果转过身就把我们全出卖了,她又和周奉疆交媾求欢,踩着我们周家人的血继续做她那个所谓皇后,是不是她?”
老妇人看着婈珠,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还不等她继续说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在马车外响起:
“不论是馆陶县主还是我大魏的赵皇后,一直视您为亲姐姐,对您极尽信任,二娘子,是您让您妹妹失望了。”
婈珠错愕地抬起头。
来人正是后来接替了韩孝直的主帅邓元益。
这人今年已经将近五十岁,还是她父亲周鼎在的时候,在北地冀州提拔上来的一个副将。
从前邓元益极得冀州侯周鼎信任,可时常出入冀州侯府中,因此婈珠当然是认得他的。
邓元益有些悲悯地静静望着婈珠:“二娘子,您要是从头至尾就不折腾,今时今日已贵为公主,享无边荣华,一生顺遂。”
只这一句话就让婈珠泪如雨下。
——她倒不是被邓元益给劝动了。只不过,因为邓元益从前和她父亲周鼎关系亲厚,几如兄弟一般,在看到邓元益时,婈珠隐约从他身上回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她忽然悲痛又疯狂地失声大哭起来:“折腾?折腾?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折腾么?我做这些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我们周家人,我是为了我的父亲、我的生母,我才是我父亲的骄傲!”
“什么叫不折腾?什么是认命?我告诉你,我不稀罕周奉疆赏赐的什么公主名分、公主尊荣!难道像周芩姬她们一样,在周奉疆杀了我的兄弟叔父亲人们之后,她们这些女人个个关起门来装缩头乌龟不敢呛声,靠着装聋作哑去祈求周奉疆的庇佑,然后就能得到这些荣华富贵吗?我死也不稀罕!”
“邓元益,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你们死后都无颜去见我的父亲!你,周媜珠,周芩姬,八娘、十二娘,还有赵氏那个贱妇,所有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的贱人,等你们死后到了阴司地府里,再见到我的父亲,我父亲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他睁着他的那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他知道的,只有我这个长女才继承了他的骨气,继承了周家人的血性,只有我才是他的骄傲。”
邓元益见她这如失心疯般了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后,已再无和她说话的欲望了。
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婈珠看了许久,他也只是想到了他的旧主周鼎,他同样是看着婈珠长大的,甚至年轻时曾经喝过婈珠满月时的满月酒,故而对这个女孩儿有了几分为人父般的悲悯。
然而,就在邓元益转身要走时,婈珠的哭声止歇了下来。
她趴在马车的一角,用衣袖随手抹了把泪,轻声地对他问出了几个字:
“……我的段充呢?”
邓元益愣了愣,回道:“还没死,活着。被另外关押起来了,等着回长安受审。”
这桩谋逆大案里,段充也是周婈珠和韩孝民里外勾结的最重要一环,哪怕他只是个看似微不起眼的侍卫,也是绝不可以轻易忽略的。
婈珠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低着头退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头也不回地递给了邓元益。
“将死之人,不必为难他。这只镯子给你,算我最后麻烦你一回,你替我为他安排两顿饱饭,再给他找个女人,让他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等着上路吧。”
她知道段充肯定是活不了了,犯了这样的大案,恐怕周奉疆就连死也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松,被斩首示众都算是他走了大运能痛痛快快地死了。
那只镯子,还是当年她嫁给张道恭做河间王侧妃时,张道恭赏给她的。
多年来她一直爱护非常,视若珍宝,此刻再想想,于她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
邓元益在婈珠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下,他并未拒绝婈珠,而是收下了那只玉镯,对她说了个“好”字。
与婈珠一路的辛苦艰难相同又不同的是,即便同样在马车上过得很不舒服,媜珠却连吭也未吭一声,而且她甘之如饴。
施氏姐妹一路上数次问及媜珠可还撑得住,因为逃出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夜间入睡时被露水沾湿身体受了凉,之后就一直有些发热,不太好过的样子。
可媜珠每次都坚称自己无事,一再要求她们快些赶路,她要早日见到姐姐和张道恭,她更怕身后周奉疆会派人来追捕她。
如此,就算施氏姐妹看出媜珠短短几日内整个人都被熬得瘦了一圈儿,只要媜珠自己不松口说不舒服,她们也不敢直接带她回头,只能按着既定的路线一路往南走去。
几日相处下来后,她们发现这赵皇后还真有点苦中作乐的本事。
每日里,不论马车如何颠簸,她除了不开口抱怨劳苦之外,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厢里,从车帘掀起的一角来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山林中的一花一木,皆让她觉得新奇有趣,能让她津津有味地看上许久。
她学会了辨别山中的各种浆果,会趁着施氏姐妹休息的时候去摘来新鲜的浆果,送给她们姐妹解乏解渴,说是感激她们一路上辛苦照顾她。
她还很快学会了如何照料这匹跟随她们的马儿,每当停下休整时,施氏姐妹在一旁啃着干粮喝水休息,媜珠就会主动上前给马儿喂食喝水,她观察出这马儿喜欢吃什么样的草,也会自己在山林左右采草来喂马。
除此之外,她居然还摸清了如何给这马儿打理毛发,梳理鬃毛,总是将这马儿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现下,就连这匹马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每每媜珠去给它梳理毛发时,它就无比高兴欢快,两只马耳朵轻轻转动着,双目明亮温柔地注视着媜珠的动作。
施氏姐妹心里叹息,有时连她们也搞不明白,深宫内帷里,陛下到底对赵皇后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让这位天下女子艳羡的宠后本人这样迫不及待地逃离他?
赵皇后对一匹马都能这样细致入微地温柔照料,那陛下到底是怎样对待了她,才让她恨到出来的数日里对他一个字也不想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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