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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bp;沉闷的撞击声在空寂破败的大殿中回荡,额头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爹!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啊!”&bp;他涕泪横流,混合着鲜血,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他不再撞头,而是伏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砖,指甲劈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负罪感如同山崩海啸,彻底冲垮了他麻木的外壳。
“为了金光…为了前程…为了那虚妄的富贵…害死了多少人…王家村…李二牛…还有…还有城外那些…那些…都是我们…都是我们杨家用金子…用金子堆起来的棺材啊!爹!你看见了吗?!那棺材…它…它要把我们也吞进去了!吞进去了!”&bp;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剧烈地抽搐,仿佛正被无形的棺椁挤压、窒息。
就在他精神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个清越平和、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抚慰神魂力量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晨钟,毫无征兆地在大殿中响起:
“荣华非福,实为棺椁。金银珠玉,不过殉葬之物。身陷其中,犹不自知,岂不可悲?”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盖过了杨慕贤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直直灌入他混乱沸腾的识海!
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猛地止住哭嚎,惊骇欲绝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残破的门槛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位道人。
青灰色的道袍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崖畔古松,背负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眸温润清澈,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处的尘埃与光亮。周身气息圆融宁静,与这破败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该在这里,如同这天地间一缕最纯净的风。正是龙门羽士,赵清真。
“你…你是谁?”&bp;杨慕贤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极度的惊惧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赵清真缓步走入殿中,步履无声,仿佛踏在虚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杨慕贤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模样,眼中并无丝毫鄙夷或怜悯,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与一丝对迷途者的悲悯。
“贫道赵清真。”&bp;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云游至此,见施主心陷贪嗔痴之迷障,身困自造之囹圄,悲苦沉沦,故有一言相赠。”
杨慕贤怔怔地望着他,死灰般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似乎跳动了一下。
“世人皆道荣华好,不见荣华是枷锁。”&bp;赵清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清鸣,蕴含着洗涤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杨慕贤的心坎上,“你父视那紫檀屏风为登天之云梯,参议之位为毕生之极巅。他沉迷于那人爵权柄的幻梦之中,以民脂民膏为砖石,以百姓骸骨为基座,妄图堆砌一条通天金路。殊不知,那金光灿灿的‘祥瑞渠’,那象征权位的紫檀屏风,皆是引他入彀、最终埋葬他的‘金棺玉椁’!”
“金棺…玉椁…”&bp;杨慕贤浑身剧震,如同被这四个字蕴含的冰冷真相彻底冻僵!父亲临死前那声“金光祥瑞”的狂笑、刑场上滚落的头颅、记忆中父亲抚摸屏风时痴迷的眼神、以及自己脑海中那口吞噬一切的巨大金棺幻象…瞬间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一股透彻骨髓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原来…那真的不是幻觉!是父亲用生命和整个杨家验证的谶语!
“贪恋人爵之荣贵,忘却天爵之根本。”&bp;赵清真目光如电,仿佛洞穿了杨慕贤过往二十年的骄奢岁月,“以真换假,以善易恶。纵得片刻煊赫,终如沙上筑塔,水中捞月,镜花水月,一场虚空!你杨家今日之祸,非天降横灾,实乃自种孽因,自食恶果!你父沉沦欲海,迷失本心,终被自身无穷贪念所化的‘金棺’吞噬,魂灵永锢其中,不得超脱!而你…”&bp;赵清真目光灼灼,直视杨慕贤充满恐惧和悔恨的双眼,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可愿步其后尘,永堕此棺,与你父一同,在那由贪婪构筑的幽冥棺椁中,受那无边怨念啃噬,万劫不复?!”
“不!我不要!道长救我!救我啊!”&bp;杨慕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喊!他猛地向前膝行几步,布满血污的双手死死抓住赵清真道袍的下摆,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我不想死!不想像我爹那样…不想在那金棺材里…永不超生!道长!求您大发慈悲!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
赵清真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曾经锦衣玉食、如今却卑微如尘土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求生欲,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救你者,非贫道,乃汝本心。”&bp;赵清真声音恢复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
;定,如同拨开迷雾的晨光,“放下虚妄荣辱之念,勘破浮华富贵之迷。此身虽陷泥淖,此心若能向善,犹未晚也。”
他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杨慕贤扶起。赵清真注视着杨慕贤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天爵之荣,在道德仁义;真贵之身,在问心无愧。前路虽艰,荆棘遍布。是甘为冢中枯骨,伴金棺朽烂,永世沉沦?还是斩断孽缘,觅一条救赎之路,以残生赎罪,积微善而求心安?”
赵清真的话语,如同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雷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洗涤神魂、启迪灵智的力量,狠狠撞入杨慕贤混乱绝望的心海!父亲扭曲的死状、那口幻象中的巨大金棺、自己往日的骄奢淫逸、城外堆积的尸山、灾民绝望的哭嚎…与道人那清澈洞明的眼神、那“金棺玉椁”的冰冷偈语、“天爵真贵”的微言大义激烈地碰撞、交织!
“金棺…玉椁…荣华富贵…原是葬身之所…天爵…道德仁义…问心无愧…”&bp;杨慕贤喃喃自语,如同梦呓。眼中的恐惧、绝望、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悲恸与…一种近乎顿悟的清明!
他不再需要赵清真搀扶。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枯槁狼狈,虽然额头还在流血,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的死灰,而是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无尽悔恨与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光芒的火焰!
他望着赵清真,没有再哀求,而是缓缓地、深深地、无比郑重地作了一个揖,一个属于读书人、却抛弃了所有浮华虚礼、发自灵魂深处的揖。
“弟子…杨慕贤…”&bp;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心,“谢…道长点化迷津!”
赵清真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般的青年,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青灰色的道袍在破殿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赵清真一步踏出,身影已至殿门。再一步,便融入殿外初升的、穿过云层缝隙洒下的第一缕晨曦之中。那青灰色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晨光里迅速变淡,如同水墨溶于清水,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一缕清和的气息,萦绕在破败的佛殿之中,久久不散。
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只剩下杨慕贤一人。他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久久未动。晨曦透过残破的屋顶和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直起身,环顾着这埋葬了他家族富贵梦魇的废墟,目光扫过倾颓的佛像、厚厚的灰尘、自己留下的血迹…
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空寂,以及在这空寂之上,熊熊燃烧的赎罪之念!
他默默地走到墙角,在那堆发霉的稻草里摸索着。片刻,他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小片在奔逃中,不知何时从怀中遗落、又被他下意识捡回藏在稻草里的东西。
一片剥落的金箔。
边缘已经卷曲,失去了昔日耀眼的光泽,沾着泥污和他的血迹,在晨曦中显得黯淡而肮脏。
杨慕贤看着这片小小的金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是那“祥瑞金渠”最后的残骸,是埋葬了无数性命、也葬送了杨家的“金棺”碎片,是他过往骄奢生活的最后印记,也是此刻提醒他罪孽深重的证物!
他紧紧攥着这片金箔,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他走到大殿门口,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殿内的阴冷,也似乎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摊开手掌,那片沾血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依旧刺目的金光。
杨慕贤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然后,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片金箔狠狠掷了出去!
金箔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短暂的金色弧线,落入殿外荒草丛生的废墟之中,瞬间被茂密的杂草吞没,消失不见。
杨慕贤不再看那片草丛一眼。他转过身,背对着曾经代表着他全部世界的汉中府城方向,目光投向了西边——那里,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秦岭山脉,层峦叠嶂,莽莽苍苍,通向未知的远方。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破烂的粗布衣服,尽管它依旧肮脏不堪。他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用破布简单捆扎的、瘪瘪的行囊,里面只有几块硬得硌牙的杂粮饼。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天宁寺大殿,眼神中再无留恋。
然后,他迈开脚步,踏着荒草和瓦砾,向着西边那莽莽群山,一步一步,坚定而艰难地走去。脚步踏在沾满露水的荒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拉长了他踽踽独行的影子,投射在身后那片埋葬了荣华与罪恶的土地上。
尘归尘,土归土。荣华棺椁,终化尘土。
唯有勘破虚妄,斩断孽缘,方能在尘埃中,觅得一条向死而生的救赎之路。前路虽艰,但每一步,都踏在问心无愧的坚实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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