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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在城中张员外家寻了份差事,教他家的小公子念书,活倒是清闲,只是常常回不了家。空旷的晋王府大宅里只剩下一黑一白两人,冬日的夜里,越发显得清冷。空华一手托腮,兴致盎然地瞟着桑陌:「这回你不担心他再被女鬼拐了去?」
坐在对首的桑陌睨了他一眼,闲闲地剥着手里的核桃:「你不是派夜鸦跟着去了吗?」
空华笑而不答,这只艳鬼,嘴上说得轻巧,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连句「路上小心」都懒得吩咐,其实最在意南风安危的人便是他。
桑陌见了他的奇怪笑容,撇嘴道:「我从前欠了他的。」却不肯多说。
空华也不勉强,执起桌边小暖炉上的白瓷酒壶将他身前的酒盅斟满:「我从未与人单独对饮,你是第一个。」
桑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红艳艳的暖炉旁,苍白的脸上竟晕开几分暖色:「和我同桌对饮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个。」
「那就说说那些人,兴许我能告诉你他们现在在何方。」对座的男人今夜格外的平和,黑色的长发简简单单地在背后挽起,些许发丝掉落在额前,隐隐约约遮挡住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连那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都在酒气和暖意里融化了,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他衣襟上暗色纹样,居然是卷云纹,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眼角瞥到花架上的那盆水仙,也是他买回来的,开始时还是一颗一颗蒜头似的东西,现在绿色的叶子抽得高高长长,顶着一头黄蕊重瓣的白花,小小一盆,熏了一屋子馨香,清淡冷冽的味道钻进鼻中,心神也意外地被抚平了。
桑陌吃着碟中的核桃,灰眸中泛起几抹亮色:「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在哪儿。」
空华举杯向他敬了敬,艳鬼的话匣子慢慢打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朝中不得不亲近的那些官员而已,名为喝酒,实则都是些不能见人的交易,或是银票或是古玩或是珠宝,有时还会在门外早早安排下几个美姬,总是可着对方的心思来,那边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后来,更多的是旁人来巴结他,银票、古玩、珠宝、美姬……一模一样。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真是的,这些哪里合他的心思了?
说着说着,几杯暖酒入肚,桑陌的神色越显安闲,空华笑着问他:「那些美姬你收了吗?」
「收了。」艳鬼斜过眼睛,咬着杯沿的嘴角边弯出个月牙似的弧度,「挑了几个最漂亮的送进了宫里。」
「那时候,就在这儿。」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又指了指房中央,眼中划过几抹奸诈的笑意,「你的脸都青了。」
果然,话题绕着绕着总要绕回到这宅子从前的主人身上,像个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劫。只是不知是因为烛光太迷离还是这一室的水仙香气,寒冷的冬夜里,屋外飘着雪花,桑陌就着暖炉小口小口喝着热酒,难得的心平气和:「其实,你的人缘并不好。你成天霸占着则昕,后宫里一提起晋王则昀,没有不咬牙切齿的。绕着御花园走一圈,能听到不下二十次楚则昀不得好死。没事儿的时候跑去听听,也挺好的。呵呵……」
空华低下头喝酒,道:「有你在就好。」
「从前你也这么说。」桑陌的嘴角翘了一翘,垂头把玩起手里的空酒盅,「你要是不这么说,我也不会跟着你了。」
空华的视线也跟着落到了他的手上,额间落下的发丝将他的双眼完全遮住:「那这次呢,你还打算相信我吗?」
屋中蓦然静了下来,空华看到他抚摸着酒盅的手指停顿在了杯口。
「叩叩」几声轻响从门外传来。
「有客人到了。」桑陌抬起脸,伸手把酒盅放回到桌上,收回手时,却不小心又把酒盅带到,眼看它已经滚到了桌面,忙又手忙脚乱地去抓,「啪——」地一声,小小的酒盅终究还是落到地上摔成了一地瓷片。
空华见他不答,衣袖轻拂,房门自动开启,灌进团团细雪狂风。院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佝偻老妇,却是霞帔革带,凤簪翟冠,一色诰命打扮:「我儿说,会来此间接我。」
「您来了。」桑陌顾不得地上的碎片,急忙站起身去迎她进门,口气甚是熟稔。
那老妇也不见外,执着桑陌的手缓步而来,虽腰弓背驼,行动间却颇显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我儿今年总该来了吧?」
「去年的雪停得早了些,等他来的时候,您老已经走了。看今年这大雪的势头,靳将军必定能如约赶到。等您回府的时候,府上的紫玉兰刚好开花。」桑陌一边将她领往东厢,一边恭谨答道,「您惯常住的那间暖阁已经收拾妥当了,器具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
空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待桑陌送走老妇后,方淡淡问道:「靳将军?」
「骁骑将军靳烈。」桑陌迳自拿过空华跟前的酒盅,满满倒了一杯饮下,「靳氏是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空华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前,食指虚空划过,地上的碎瓷片凭空消失,桌上却多了个一模一样的小酒盅,杯沿上还亮晶晶地留着些微酒渍。桑陌眼见他以磨人的速度徐徐转过酒盅,故意叠着自己先前的唇印将酒饮下,末了,不忘伸出舌尖在杯口处舔了一遭。这一下仿佛是舔在了他自己的唇上,心中一跳,口中不由顿了下来。
桑陌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将视线纠缠于他手中的事物上,定神答道,「每年一下雪她就会来,雪停了就走。」
三百年,她从未失约,年年满怀希望而来,可她口中的「我儿靳烈」却从未出现。
「这样……」空华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盅,慢条斯理地看着桑陌镇定的脸,像是要从这张以画皮之术细细描绘的精致假面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她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惊鸿一瞥也是相识的话,算是故人。」小暖炉里红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旺盛,门帘后传来老妇低微的咳嗽声,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残羹冷炙。
「三百年……尘世中的誓言最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往昔烟消云散。」只听空华慢慢说道,「如果这一次,她儿子还是不来,你将会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壶里倾倒出满满两杯佳酿,一杯置于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却被他擎在手中。
桑陌闻言,止住了离去的步伐,却始终不肯回头:「不会如何。」
身后,空华再度叹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闲来无事,抓过一把核桃,剥壳、剔肉,再细细研碎,掺进大半碗黑芝麻里,拌上几勺白绵糖,加进了薏米、淮山等等五谷杂粮,放在炉上慢慢熬煮,不多时就闻得香甜扑鼻,齿颊生津。
桑陌一边守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靳家老夫人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样在人前不善言辞,到了战场之上却奋勇直前,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他惯穿一身白衣银甲,那承袭于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这是源于家学。年轻的将军第一次上阵时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具备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气质,沉稳、刚毅却又英勇无畏。他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狂无拘,亦有其细致的一面。每年冬天总要为年迈的母亲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来年早春,院中开遍紫玉兰。
「三百年前也是这个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刚煮开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满脸皱纹菊花般舒展开,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许慈祥,「桑大人是个有心人,我儿的手艺叫你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用勺子绕着碗底一圈一圈画着,「靳将军的芝麻糊里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过依样画葫芦。」
「桑大人还是一样会说话。」老夫人听罢,连连摇头,笑得眯起了眼,「我儿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处事再像你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牵肠挂肚。」
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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