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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残足徒留原地,谭鸿信被郎放挡在身后,他看见天降铜钵,斩断白院长的脚,像移骰子般将铜钵平移走。那个叫施霜景的男孩比郎放还不可捉摸,竟然在这场景下徐行坐回高台木椅。到底谁给他在那儿架了把椅子?他表情略有局促,可屁股坐得很稳当。
郎放心有余悸地喘息着,扫视全场,终于承认:“说不定我也是佛子算计的一环。他得逞了。我以为鬼子母神要拿这些小饿鬼当自己的子女,没想到还是需要原身的血脉。”
如果郎放不去找白院长,能不能当做没上这个当?但郎放想,以佛子这般的谋算,需要白院长的话,怎样都能把他抓来,说不定山洞里现在就有埋伏。不光是白院长,怕是鬼子母神的原尸都还有用,但郎放的想象力有局限,他没法再跟上佛子的思路了。
一切皆已就位。
罗爱曜垂目,陀罗尼的持诵终于到关键处,也终于可以到关键处。音调、韵律、时机,皆是完美。天间忽然一道惊雷斩下,云幕半遮巨大多宝琉璃佛,法身再改,重现漆黑金铜稳重色相,佛眼微睁,俯瞰面前众生如蝼蚁。蝼蚁有情,无尊卑优劣。佛有慈悲,可惜佛是佛,佛子是佛子。庄严慈悲,浪荡残忍,全都改做反义,也不会颠破他身份。
梵音震耳欲聋,施霜景不自觉双手捂住耳朵,跪垫上的人全都跟着那道梵音念诵长咒了。他们没学过,但他们都能跟着念,好虔诚,虔诚到痴癫地步。身后的铜钵内传来敲打铜壁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哭叫,施霜景忍不住回头。这么一个人关在钵里,冲撞如无头鼠,不忍再看,施霜景转回脸来。
声音和场景都超出施霜景的承受能力了,他又在心里问罗爱曜,能不能堵住他耳朵或者封住他眼睛,好吵。罗爱曜没理他,反正是施霜景选的,他要旁观就要旁观全套,否则真把罗爱曜当分他半张床的普通同居人。适当的怕,很有必要。这也是一种教育。
莫五娘手上虚虚牵住的脐管终于显露出来,刚才还看不见的。那一把脐管,最终都凝成一股,连在莫五娘的肚腹中央。莫五娘按了按脸颊,拭走泪水,台下的饿鬼开始变样。
这到底是超度饿鬼的焰口法会。佛子施食,他们吃够了。莫五娘最后的爱,也借着脐管相连的温存再度体验过了。他们当年都是冤枉死去的孩子,要说罪,又有什么罪呢。她从一旁的桌上取来一盏精致酥油小灯,点亮了。
莫五娘举着这盏酥油灯,决绝转身,脐管拖拽,那些活饿鬼往台上爬。施霜景又想起被卐型饿鬼围追堵截的回忆,下意识收起双腿,踩在椅边,坐姿不雅,还好没人呵斥他。可他再仔细看看,就发现这些活饿鬼的姿态不一样了。原本是畸行,随着莫五娘的前行,他们慢慢找到人类正常爬行时的感觉,四肢也好像复原了。莫五娘再多走几步,那些人形尝试站起。他们身量也缩了水,原本就不高的,一米六、一米七的饿鬼,再缩水就缩回了孩童体格。莫五娘往佛像处走去,真走了才知道其实相距算远,走到佛子的浪椅莲台下时,所有饿鬼皆转化回当年死前的样貌。就连这些饿鬼都暌违了的,自己的本貌,自己的人样。
不远处的谭鸿信心里发毛得厉害,下意识要走,郎放拉住他,低声道:“学着我,把外套脱了,垫在膝盖下面,参考旁边的那些人。这分钟我们走不了了。”
天老爷啊,谭鸿信又一次给不知道哪来的神下了跪。在他看来,郎放都已经够厉害了,拜托,有只龙当女儿诶!他都要跪,那谭鸿信还有不跪的道理?说起来他们到底在忌惮什么?
想到此处,谭鸿信余光里忽见到巍峨如山巨物,刚才还没有的。谭鸿信抬头,终于看见了顶天立地的佛子黑铜体色相显现。这下只能瞠目结舌了。
莫五娘操使着刘茜的身体。罗爱曜问:“你的人身,留还是舍?”
“舍去了吧。不想再做那山精野怪般的肉灵芝了。”
厂郊平房里,即将完成缝合的林鸣忽然像是被人拉住右臂给拖走似的,屁股着地,往后滑出几米。再眨眼,女尸自燃。林鸣还举着自己戴手套的双手,整个人都呆了,早知现在,何必缝合啊!幸好有小龙提前一步感应到,否则岂不是连林鸣一起烧?
莫五娘供灯,却无发愿的念头。罗爱曜不恼,他又不是释迦牟尼,要贫女供灯养佛*1。莫五娘放下自己的灯,再转身回刚才的桌,再点,再步行这截路,为自己的这些半路子女供灯。脐管所连,这些幼童也跟在莫五娘身后,一句也不问,一声都不发,更是不可能啼哭,只跟随陪同莫五娘,折返地走。他们不能接触酥油灯,此等光明只有暂时借了人身的莫五娘能碰触,所以他们就一趟又一趟地来回,不知疲倦。
施霜景忽然非常感动,他看见熟悉的身影带领这些小孩做恭敬的供养,这一幕简直是刘茜在福利院照养小孩的浓缩写照。人就是这样,有形体的生物只要其貌清丽,就会心生怜惜。这些饿鬼退回了当年死前的瘦弱模样,饥荒年间走的,衣不蔽体,因瘦弱而性征模糊了,小孩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更遑论饥饿时,孩子的眼睛更大,眼神更令人心惊。
供了几十盏灯,当年人祭了几十个小孩。莫五娘带领他们跪下,与厂里人那混沌呆滞的虔诚相比,这些孩子是真心相信,死过了也都还相信有来世光明,就跟这些灯一样,所以表情全不一样了。
梵音大作。倘若有人能懂,尤其懂仪式改动的部分,会听出这是佛陀教化的念语。莫五娘的故事,她自认不提也罢,可这要入她的典故,说便说吧。有莫村木匠四女,名为五娘,嫁白姓泥瓦匠二子,育有一子。时年,夫不孝不义,勾连匪窝,卖妻求荣,五娘为自保,白酒洗灼杀猪刀,白刀红刀溅血如纱。杀夫大罪,于是她爹娘亲自捆了她,押她去破败鬼母庙做人祭,还白家一条性命。往后历史更迭,人离去,人又回。
佛子说汝非慈却护子有情,饥困年间饿鬼法道应改,天地无慈,人无新罪,不该入饿鬼道。此山城水界一方百里,汝可受佛子教敕,我当敕诸声闻信众,施血缘供养还旧日神现其情,今再赐佛子施食,诸子可常与汝食此施食度转饿鬼道,来世光明道德圆满。若有余食汝可回施一切鬼神。皆悉运心令其饱足。时新鬼子母言,一切人民所生男女,我皆拥护令其安乐。世尊我此陀罗尼,能满一切诸有意愿。唯有佛子、如来及诸菩萨当证知我。佛子言鬼子母汝已受持。鬼子母言,如佛圣旨我当奉行。*2
脐带皆断。半路子女一拥而上,与新鬼子母神作道别。酥油灯连成焰光海,忽然一阵极盛的光亮,幼童饿鬼皆化作石头小像,散落一地。莫五娘跪在地上,一个个拾起石头小像,在佛前排成几列,从此以后,她就度转佛子施食和一切供养给这些小像,直到这些孩子顺利转世。
此时铜钵内的声音已减弱不少。慈爱的部分结束,残忍的部分迎来。新鬼子母心中到底有残暴,如郎放判断的那般,喜气怨气都旺盛。
*1:这里提及的是贫女难陀供灯、来世成佛的故事。
*2:直接参考、改动《诃利帝母经》(《大药叉女欢喜母并爱子成就法》)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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