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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了,他已复活了。
——路加福音24:5《玫瑰经》荣福一端
庄晓仰躺在冰冷石地上,在寒冷的刺激下,他咳嗽得更厉害,剧烈起伏的烧伤皮肤下,跳动的心脏若隐若现,肺部翕张,胸腔开合,血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材料,这些坚硬突兀到嶙峋地步的框架般的骨骼才是。人死了就只剩下骨头,眼前正是活人化骨的残忍。
地穴中阴毒却悲怆的氛围感染了蒋念琅,她明明记得妈妈让她老实待着,不许出来,这时妈妈却在拜托她。那她就勉为其难出来看看好了。
也正是在养育蒋念琅的过程中,更有人类自觉的蒋良霖不得不承认,蒋念琅身上有某种更为原始、野性的东西,以至于蒋念琅如此年轻就如此大胆,好像人类的世界对她来说只是一本合上的童话书,她翻开来,跳到哪页就掐出童声演哪页,演腻了就换故事、换书。清丽幻美的事物她喜欢,血腥野蛮的事物她也喜欢。更确切地说,可能就是“不怕”二字。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因为她不是人类所以不怕,还是小孩原本就对这个世界不怕。所以即便是一家三口的结构,父母看起来总是站得更高,可力所不能及的事太多了,往往就对蒋念琅用“请”字,请她帮忙。鬼子母神时请她去岩缝底部打捞尸体,如今又要让她直面正在死亡的庄晓。
可蒋念琅确实不怕。她探出龙头,小龙形态的她更有羽蛇的质感。人们总是夸耀龙鳞、龙骨、龙牙的,可他们不知道像这样一条真龙,小时候刚出生还有龙羽,长在龙角根、身侧、腹下以及尾部,如今也未脱去。蒋念琅先升空观察了一阵,然后降落到庄晓伤患最重处,其实是他整个腹腔的位置。蒋念琅的治疗流光溢彩,其科学原理至今不明,但确实有效。
细龙掠过,伤口慢慢长好,但蒋念琅的治疗其实是瞬发,这就说明有股毁灭□□的力量正在暗自抗衡。蒋念琅有时用龙爪刨庄晓的伤口,有时低头嗅闻。
这处在治疗,石卵处发出更响亮的气泡咕嘟声。那枯绿色的“地脉圣母”不知是死是活,也可能是在生气,恨庄晓把他那怨毒的孩子丢给它。从庄晓身上剥离出的肉块蠕动、呼吸。再到后来,肉块破溃,时不时榨出腥臭的汁液,但肉块体积并未缩小,反倒是远观就能感到这肉块更密实、更强壮了。
庄晓意识模糊间试图推开在他身上游走的龙,蒋良霖担心他是想抓住蒋念琅,就压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动。
僵持着,僵持着,忽然间那肉块裂为五瓣,已死的地脉圣母忽然引颈尖叫,这一动静简直像末日来了,是活生生往蒋良霖、郎放甚至庄晓的脑袋里灌五百斤岩浆再灌五百斤水银,又烫又毒,那种蒸汽带走一切生命的恐怖。地穴空间未动,可众人都感觉地穴仿佛要塌陷了。大脑因剧烈的恐惧和被唤起的幻觉而麻痹,蒋良霖和郎放一时间都能看到自己最痛苦的回忆了。
庄晓泪流满面,癫痫般抽搐,蒋念琅是在场唯一没有受影响的生物,她果决地甩尾,弥散的龙气兴许能隔绝一些影响。可她很快感受到了某种猎食者的视线,这让她非常不舒服。但猎食者与猎食者之间也有差别。在滑冰场时,她能感觉到猎食者就连转眼珠的润滑都是亿万年的地下水。在这里,猎食者的眼珠润滑是母亲的羊水。她很年轻。它也是。
地脉圣母半倚半撑着石壁,它大约就是在这段历史的定格时间中为祂所吞食。它原本寄居在圣母像中与众教徒相聚甚欢,它是那类好心的“原住民”,只带来混乱,但伤害性不强。那些本土的灵与神依附着历史的人物,得到第二次正典记载的神之生命。它错过了,但也能等到远渡重洋的宣教活动。圣母,圣母,它喜欢的。教徒们为它贴蓝衣、戴金冠,巨大的石卵经文正是教徒们执起刻刀、洋洋洒洒的信仰,这些信仰使它更加强大。直到祂来的那一刻,那时已有了达尔文的理论,什么进化,物竞天择。庄晓的出现,其实更是消耗它,谁说这不是同样的吞食呢?因为庄晓的孩子也是祂的孩子。地脉圣母仿佛被同一种狠毒的存在杀死了两次,格外愤怒,它自己所造出的漫长等死的时空里,竟然还要被祂闯进来。
忽然一阵清风拂面,地脉圣母的尖啸戛然而止。蒋念琅的巨大龙身缓缓地盘踞在石卵底侧,她趁父母都还受到精神攻击的时候,泛滥了自己的好奇心,却无意间给了地脉圣母一个解脱。龙息喷洒在枯绿色人形身上,已死的地脉圣母忽然褪为异香的清水,从石卵中冲出。
水流不止,但清泉洗涮了正陷入谵妄的人们。蒋良霖率先清醒过来,心里暗道不好。他二十五六岁时因蒋家的事故与郎放走过太多这样的地宫,称不上半个盗墓贼,但也算是半个探险达人了。他知道在地下的时候,水比土还恐怖。
没办法,蒋良霖检查庄晓的伤,胸前似乎好了多半。为了效率,蒋良霖只能背着庄晓。郎放颤巍着唤回蒋念琅,这龙女可大可小的,老实盘在郎放的腹肌上,一阵冰凉。这时,郎放看见石卵上影影绰绰站立一个人形,不知为何看到他就起鸡皮疙瘩,郎放只好虚起双眼,冲上去,摸到那冰凉的身体,郎放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男孩身上,欲要背他,可男孩死活不肯,只好拽着他走。
四人往外逃,幸好佛子的密阵似乎有所感应,他们往外逃出一寸,密阵便利落地封门,总算是为他们创造出条件,顺利离开地下。
他们回到圣母院时,险些被二次垮塌的圣母院压死。好险是蒋良霖的龙身撑了一下。四人解除密阵,回到现实的圣母领报修院,真是差一点就撞见工作人员了。
龙女悄悄地钻到了蒋良霖的衣服里,不愿意与郎放新牵的男孩共处。他们从来时的后山潜出,郎放几步一低头,他拽着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却很无力地垂着,郎放又问一次要不要背他,这时男孩才点头。
元旦时分,所有人都还陷在节日的慵懒中
。蒋良霖和郎放颇有种越努力越不幸的感觉,莫名其妙救了人,也不知道该不该就让他们死在地脉圣母地穴里,这样说不定更好。只不过男孩看起来年纪和蒋念琅一般大,也就是六岁左右。一想到庄晓其实和他们也差不多年龄却遭遇了这些,两人还是难免动恻隐之心,反正佛子也有意愿让他们帮一把的样子。
把庄晓和男孩放进车里,蒋良霖没有一股脑就将车开回d市,反而是开进最近的小城,找了家旅馆,把两人扶进去。郎放打车去商场给两人买换洗衣物,蒋良霖和蒋念琅两条龙在酒店里镇住他们。
蒋念琅是妙手神医龙女,庄晓经她帮忙之后,只是像生病,体温和状态都还算正常,但这男孩实在让人太不安了。男孩长着黑头发黑眼睛,轮廓半欧半亚,这张精致的脸却给人以无限的疏离感。蒋良霖特意找了家有浴缸的酒店,也不管浴缸干不干净,再不干净又能不干净到哪儿去,他放了一缸子热水,让男孩进去泡,就好像这样能让男孩的体温上去一些似的。
男孩倒也不反抗,蒋良霖怎么说就怎么做了。这酒店的浴室玻璃是透明的,正好又能让外边的人看见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蒋念琅可不能看小男生的裸体,可这氛围实在憋闷,她就只能在爸身上盘来盘去,游蛇一样。幸好郎放没忘记给自己的女儿也买衣服,这回蒋念琅也可以回到人形,能和爸爸妈妈说说话了。
“他不会在浴缸里淹死吧?”蒋念琅时不时望向浴缸,蒋良霖的手就放在蒋念琅脸侧,准备随时挡她眼睛。
“不会的。庄晓,吃点东西吗?”
郎放打包了粥和小笼蒸包,街上开门的店实在不多,这个点已经是快要吃晚饭了,有的也只是火锅或是炒菜馆子。
庄晓在酒店白被单里发抖,但自从他醒来之后,他就一直盯着浴室方向,看着那个孩子。从庄晓嘴里,郎放一行人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庄理安,既理又安,像是某种对精神状态的祝愿。
眼看着水都要泡凉了,蒋良霖进浴室帮男孩擦身、换衣、吹头发。他还牢记着佛子的叮嘱,不要表现出他们一家三口的温情,不要刺激庄晓。庄晓是疯子,他儿子庄理安不是人。庄家父子一发疯,他们一家三个人够呛能按住。
郎放怕庄晓握不住筷子,就用塑料袋裹了小个的蒸包,递到庄晓面前。庄晓看了看,呆滞地接下,行动缓慢如灵魂出窍,但最后好歹是咬了第一口。郎放看庄晓愿意动了,就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此时罗爱曜的视频电话正巧打进来,郎放接起,罗爱曜说:“我知道你们已经接到人了,不回来?”
“可以带他回f酒店?”郎放反问。
“回f酒店最好,毕竟是我所在的地方。让我看看庄晓他儿子。”
蒋良霖牵着庄理安出来,郎放转了手机过去。
在罗爱曜的手机里,他所看见的庄理安只是一团人形的混沌,就连影子这个比喻都显得太过清澈。罗爱曜还挺满意地“嗯”了一声,说:“会好的。这回你们辛苦了。庄晓呢?”
“他还在休息。”
“我会建议你们不要在外过夜。现在开车回来还来得及。”
“知道了。”
罗爱曜那边先挂断电话。蒋良霖知道罗爱曜这是什么语气,这是视察工作的语气,“老……呃,郎放,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罗爱曜真的值得我们这么给好脸色吗?真这么强?”
郎放两手一摊,“他真的强。”
蒋良霖抬抬眉毛,不多说了,只把庄理安送到床头,也就是庄晓的身边。
起初庄晓很犹豫的样子,放下手里的食物,手不知道往哪儿放。郎放给庄理安买了一套颜色鲜亮的童装,上身米色下身绿色,外套则是柠檬黄,用这种春天的颜色来给孩子增加点人气。庄理安望向庄晓的眼神很直接但也很冷漠,不是情感上的冷漠,是本质的冷漠。这有些吓到庄晓。中间的沉默与阻滞持续了好久好久,没人催,但空气里有一种焦急的成分。最后是庄理安先摸了摸庄晓放在床单上的手。泡过热水澡的男孩似乎从水里汲取了一些暖意,手不再那么冰冷。男孩摸了摸庄晓的手,然后又将手收回身侧。他什么都不理解。他什么都不认识。直到庄晓给他一个拥抱。
从它到祂再到他,庄晓人生停滞的八年在此刻划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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