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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睛,怀中无头腐尸身上的蛆虫,慢慢在他掌下蠕动。他轻轻地放下尸身,如同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出了房门,走向其他院落。那些尸首,一个一个,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一个一个打量他们,整个藏剑山庄,老仆幼童,没有一人存活。
这不是梦,他们都死了,在他还茫然不知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些腐液在他脑子里结成了垢。他找了一把泥铲,在花园里挖坑。尸体很多,然而他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挖坑。他把他们一具一具,全都埋进土里。
那泥沙一把一把地撒落在腐尸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有的歪着嘴、有的睁着眼,现出无比恐怖的轮廓。他的手被磨出了血,他浑然不知,就这么一锹一锹地挖坑,铲土。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黑了又亮,他不吃不喝,只是机械地掩埋这些尸首。到了最后,他把藏天齐和藏夫人的尸首放入同一个泥坑之中,然后一个人坐在他们身边,呆呆地仰望天空。
那一天夜里,三个月未曾下雨的玉喉关,下了第一场雨。冬日的雨来得并不急,雨水却寒冷无比。他撩起衣裳,遮住身边的两具尸体,雨水从他额前滚落,淹没了泪滴。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雨停,然后起身上来,拿起铁锹,向坑里填土。那土和泥遮住了最后一片衣角,耳畔突然有人微笑着喊了一声:“儿子,过来。”年幼的他回过头,在爹娘温暖的目光中蹒跚行走。留下已经成年的他,在寒冷雨夜之中,泪水滂沱。
天色渐渐亮了,藏歌在一片坟塚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起身,离开这片荒凉的楼阁。
他下了山,再行至街上,一个原本风丰如玉的美男子,突然就双目血红,眼窝凹陷,如同亡魂附体的骷髅。路上行人纷纷走避,他衣衫沾满尘泥,长发纠结成缕。古怪的尸臭驱之不散,但凡路过的人都绕道而行。
藏歌只是往前走,心里一片空茫,只有一个地方,他必须得去。
冷非颜回到玉喉关不久,这时候正在修剪她的花。她哼着歌,把那些旁枝残瓣俱都剪去,正剪得欢快,突然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她转过头,就看见骨立形销的藏歌。那时候他是那样可怕,像是一缕归来的魂魄。
“你……藏歌?”冷非颜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扶住了他。他身上的味道薰得人想吐。但她几乎瞬间就知道他从哪里来。藏剑山庄出事之后,她就过去看过。也不是没想过处理后事,但是那对她而已毫无意义。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如何化解?
她说:“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子?”
藏歌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抱住了她。他双手那样用力,似乎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骨血之中。冷非颜本来是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想要推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缓缓地放下了手。
她任他拥抱,哪怕那种可怕的气味慢慢沾染了她。她抬手,缓缓回抱他。一个从未有过亲人的人,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
我只知道你很难过,藏歌。如果这样的拥抱能让你有片刻解脱,那么便就这样体温相染,假装天荒地老如何?
“先洗个澡好不好?”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冷非颜轻声说。藏歌是茫然的,他似乎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他只是这样死死地拥抱她,如果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非颜轻轻拍拍他的背,柔声说:“我给你兑点热水啊,乖。”
藏歌不放手,她说:“你弄疼我了。”
他的手终于松开,冷非颜往错金木桶中兑了些热水,说:“快洗洗,你身上脏死了。”
见藏歌仍然木木呆呆地站着,连眼神都是直的。她把他推过去,伸手脱了他的衣服,将他半拖半扶弄进了澡盆里。
热水慢慢淹没了他,冷非颜把他打结的头发梳散,慢慢搓去他身上的泥垢。他转过头,握住她的手,终于说:“颜妍。”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像是老旧的风箱。
“嗯?”冷非颜头也没抬,用丝瓜襄做的搓澡巾给他搓背。迷蒙的水气之中,藏歌终于说:“我爹娘……还有藏剑山庄的所有人,他们都死了。”
“啊?”冷非颜手上微停,作了个惊讶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藏歌说:“他本来已经打算隐退,他只是想要带着亲眷族人离开大燕,然而那个人还是杀了他。”
冷非颜沉默,缓缓说:“谁?”
藏歌握住木盆边缘,手背青筋爆起,说:“慕容炎,我要他血债血偿!”
冷非颜捧了水,清洗他的头发,说:“藏歌,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如今你只有一个人,他却是大燕的燕王。你如何跟他斗?”她捧起他的脸,说:“离开大燕吧,这也是你父亲希望的,不是吗?”
藏歌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犹如困兽。他说:“所有我爱的人,都长眠在这片土地里,不得安息。我怎么能,离此而去?”
冷非颜扶他起来,重新兑上清水,说:“你累了,先不要想这么多。”
等到他洗干净,冷非颜为他取来衣服。藏歌这才勉强又有了人形,然而眉眼之间,再不复往昔那个俊美无忧的少年。
冷非颜给他双手上了药,又做了一碗热羹。藏歌的话,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已然大定,老燕王被孤竹所掳,一时半会是再也别想回燕了。退一万步,就算他回来,如今大燕朝堂的老臣也所剩无几了。
他空有一个太上皇的尊号,有什么用?
废太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不过仰仗老燕王的余威。如今身边残兵几千,人财两空,还有何余力翻身?
藏歌不过一个江湖人,如今藏剑山庄土崩瓦解,端木家族崛起。他以前的故友,恐怕也早已经人走茶凉了。慕容炎身边,虽不说高手如云,却也是防备森严。凭一个藏歌,又有何作为?
她反正也劝不住,索性便不劝了。
藏歌喝了一碗热粥,冷非颜说:“你好好睡一觉,好不好?你看你的眼睛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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