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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德所在的是一间他生平第一次进的破屋子,他安坐用膳的坐具,也是一截奇形怪状的木头疙瘩,仿佛是一块经过修砍的老树根。为了和他视线齐平,张白黎是蹲着的,林笙也从门口拎起一只小马扎,走过来坐到了他对面,又问:“大哥,你吃烧饼不吃?”
程英德问她:“你还肯叫我大哥?”
林笙笑了笑,把烧饼向他递。那是很完美的一个金黄色小烧饼,上面芝麻饱满分明,看着比八大金刚吞下的那些都更香甜。程英德将它接了下来,虽然是完全不饿,并不想吃。
张白黎这时说道:“程大少爷——算了,我还是叫你一声程先生吧,这个叫法是能叫一辈子的。将来再见了你,省得我还要改口。”
“随便。”
“程先生,我们一起出来的时候,不是说要拿你当个人质吗?”
“嗯,对。”
“在能够保证你安全的前提下,我们确实是要拿你当人质去换个人——前提是能够保证你的安全,我不是真要拿你当人质使唤。”
“你没有必要保证两遍,如果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的话。另外,你想拿我去威胁谁?事先声明,我虽然和家人之间有些芥蒂,但你若是利用我去害我父亲,那我是决不能允许的。”
张白黎一边说着“不是不是”,一边回过味来,心想这话说的,难道害他妹妹他就能同意了?
“和令尊没关系,和令妹也没关系。”
程英德听了,心中一阵失望,以至于不知不觉的咬了一口烧饼。
“那和谁有关系?”
“我们想拿你去换小严。”
“谁?”
“就是李思成。”
张白黎看了林笙一眼,继续对着程英德说话:“这也是我这几天陆陆续续查到的情报。她那天被你叫走之后,你们家很快也派人去了雅克放路,没有找到她,就把家里的小严抓了去。小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照理说,他要是不愿意的话,当时那个情况,没人能逼着他走。那时候他要是不乖乖的跟着人走、自己跑了,倒也好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反抗,他是怕给我们惹麻烦。唉。”
“要叹气请到别处叹。”
林笙刚也叹了口气。程英德看了她一眼:“没说你。”
张白黎继续说道:“小严到了你家之后,就再没了动静,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估摸着应该还活着,因为在这一场磺胺案里,除了小严之外,我们这些人,他们是一个也没找到。要是小严有个三长两短,这案子就成了死案了。就算令尊无所谓,日本人还不会愿意。”
程英德低声道:“而且阿妙也很喜欢他。”
然后他扫了林笙一眼,现自从张白黎提到“小严”之后,她就侧过脸,直勾勾的盯着张白黎,好像“小严”会从他嘴里蹦出来似的。
“那么,我让你们拿我去换回你们的小严,你们又该怎么报答我呢?”
“这不是各取所需嘛。”张白黎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你不敢回家,我们这么一绑一放,你把你犯的错全推到我们头上,不就结了?”
“然后,”他望向了林笙:“把那个小严换回来,你就和他远走高飞、继续厮混在一起,对不对?”
林笙当即否认:“我和他可绝对不是厮混,他那个人是特别的——”
张白黎替她描述:“高风亮节。”
“那倒也没有。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想可以算作是很深的友谊。为什么会这么深,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对他如何的好过,只是平常的相待,但他就像是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善待过一样,一下子就同我要好起来了。所以、所以……”
“你们拿我换他出来之后,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和他厮混。”
“真的没厮——”她看着他的脸色,临时改口:“行,我答应你。”
“又在骗我吧?”
“没有。”
“我不信。”
林笙为难的看着他,听他又道:“但我还是帮你。”
张白黎连忙说道:“谢谢谢谢。”
“不客气。我帮忙是为了她,和你关系不大。”
*
*
在现了那间空荡“金屋”的第二天,程静农又收到了自家老大的新消息。
新消息是一封用染血领带包裹的信,程静农饶是不大关注儿子素日的穿着,也认出了那领带是程英德所爱的严肃风格。信上内容很简单,只说程大少爷正在他们的手里,而他们要用程大少爷去换程公馆里的李思成。
“他们”未做自我介绍,但程公馆的人们立刻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而大少爷这离奇的出走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不是畏罪躲起来了,不是和有夫之妇私奔了,跟日本人也没关系,原来是被共产党绑去了。
这么简单,人们自己都诧异,怎么事先都没想到?
而程静农在得知儿子没有成精之后,失落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儿子虽然没有成精,但因为儿女数量较少,所以程静农也不能由他去死,该救还是得救。而且他还存了一点私心:女儿太像他了,没有个儿子制约着她一点,他怕女儿将来势力大了,会把自己压过去。
而他除非是老到动不得了,否则是不会甘心在家做清闲老太爷的。
他是这样想,而他女儿则是那样想。
乘风轮船公司,在程静农名下的合法产业中,资本是最雄厚的。所以程英德可以以实业家自诩,满口的“高尚”和“爱国”。而她,虽然她手里抓的全是他父亲的命脉,可她的所作所为中又有多少是能见光的?
大部分都见不得光!
外界提起程英德,能够讲讲他的商业版图、夸夸他的实力庞大。可提起她又能说什么?说她怎么怎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她是个多么多么勤奋精明的烟土贩子?抑或是讲一讲她是如何搜罗了那许多贫穷同胞卖去伪满洲国?他们单是在船上就会死掉三成?
这么一想,她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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