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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着枯叶在巷口打转,我攥着行李箱的手被金属拉杆冰得发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拐过熟悉的街角,远远望见母亲住的那栋楼,斑驳的外墙上爬满枯藤,像极了她手背上蜿蜒的血管。
推开虚掩的房门,陈年樟脑味混着一丝馊掉的菜香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味道,和记忆里母亲灶台前飘出的饭菜香,隔着千山万水。
母亲蜷在褪色的藤椅里,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几乎要与佝偻的脖颈连成直角,满头白发稀疏地贴着头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听见脚步声,那双浑浊的眼睛艰难地转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良子,又让你破费……”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摩擦,带着岁月侵蚀的裂痕。
我瞥见茶几上结着硬壳的剩饭,米粒发黄,菜汤凝结成块,喉咙突然发紧。但我只是笑着举起手里的礼盒,核桃酥的甜香漫开:“娘,您尝尝这个,刚出锅的。”
记忆的潮水漫过心头。四十多年前,父亲突然离世的那个雨夜,母亲举着煤油灯在堂屋来回踱步,灯影在土墙上摇晃成破碎的光斑。
我们兄弟姐妹九个缩在被窝里,听着她压抑的啜泣声。第二天清晨,她红肿的眼睛里却燃着倔强的光,挽起袖口下田插秧,裤脚沾满泥浆,脊背挺得笔直,像棵永远不会倒下的白杨。
那些年,她用长满老茧的手,在贫瘠的土地上刨出我们的未来;用漏风的灶台,熬煮出一家人的希望。“一个母亲掌家,掌的是烟火里的魂。”如今看着眼前衰老的母亲,这句话突然在心底生根发芽。
养老的接力棒在兄弟间无声传递。三哥总是清晨第一个来,他的哮喘声像破旧的风箱,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呼哧——呼哧——”,他端着粥碗的手微微颤抖,热气氤氲中,白发与粥雾纠缠不清。
四哥开着新买的轿车呼啸而至,皮鞋踩在楼道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往桌上放下保温桶时,金属碰撞声格外刺耳,桶里的饭菜偶尔飘出一丝腐衍的香气。
老九媳妇带着孙子来,孩子的笑声像银铃,撞碎了屋里的沉闷。五姐的手永远带着肥皂的清香,她给母亲洗头时,水流滑过银发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寒冬。
关于赡养费的争吵,像根刺扎进平静的生活。四哥拍着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茶渍:“物价涨成这样,二百块哪够?”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妻子坐在轮椅上无声叹息,孩子的学费单还压在抽屉底层。
但记忆里母亲在油灯下缝补我们衣服的身影突然浮现,针脚细密得像她的爱。“涨。”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每人三百。”四哥满意地摩挲着新车钥匙,金属反光刺痛了我的眼。
大嫂家的铁门常年紧锁,锈迹顺着门缝蜿蜒,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那年她儿子意外离世后,她背着行李南下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每次路过她家,门锁撞击的“咔嗒”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恍若逝者的叹息。清明时节,细雨打湿坟前的纸钱,灰烬混着雨水在泥土里洇成深色的泪痕。
她儿媳带着孩子改嫁那天,孩子攥着我塞的红包,奶声奶气地说“谢谢伯伯”,那声音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命运总爱把最亲的人,变成记忆里的候鸟。”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念。
二嫂家的变故,像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她第二任丈夫葬礼那天,唢呐声撕心裂肺,纸钱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她新添的白发上。
两个女儿结婚时,请柬像雪花般散向四方,却独独绕过这个生养她们的家。母亲坐在窗前,望着日历上标注的婚期,浑浊的眼泪滴在褪色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父亲还年轻,孩子们都围绕在母亲膝前欢笑。“
血缘有时薄如蝉翼,风一吹就散了。”母亲颤抖着手指抚过照片,我别过头,不敢看她眼里的绝望。
三哥的哮喘在冬夜愈发严重,咳嗽声穿透墙壁,像有人在用力撕扯粗布。他蜷缩在沙发上,吸着雾化器,白雾在灯光下翻腾,模糊了他痛苦的表情。
三嫂坐在床边织毛衣,银针穿梭的“咔嗒”声,试图盖住丈夫沉重的喘息。“老齁”这个儿时的绰号,如今成了最揪心的标签。但他们的女儿们却如春日的花朵,大女儿婚礼那天,白纱拖地,笑声清脆;小女儿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声音里满是自信。
“苦难与希望,总在岁月里交织生长。”我看着她们,想起母亲当年也是在苦难里,种下了我们的未来。
四哥家的生活像抹了蜜。大套三的楼房里,两个孙子在地板上追逐打闹,笑声震得吊灯轻轻摇晃。四哥开着车带全家出游,后备箱塞满零食和玩具,轮胎碾过柏油路的声音,轻快得像首歌。
但每次我去看母亲,瞥见她吃剩的饭菜,心里总泛起酸涩。“有些孝顺,藏在光鲜的表象下,发了霉。”我握紧拳头,最终还是默默给母亲买了新的保温饭盒。
五姐的女儿在营业厅接电话,声音甜
;得像浸了蜜:“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她穿着整齐的工装,皮鞋擦得锃亮,和当年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判若两人。
五姐说起女儿,眼角的皱纹里都溢着笑,手里纳的鞋底针脚细密,“我闺女可出息了。”她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欣慰。
老娘病重那天,天空飘着细雪。她的手已经冰凉,却还紧紧攥着我买给她的毛线袜,那是她最爱穿的一双。
病床上,老娘欲言又止,昏迷中,我仿佛又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在田间地头劳作,在灶台前忙碌,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
“母亲是棵大树,我们在她的荫蔽下长大,等我们抬头,她却已化作了泥土。”我坐在病床前,泪水滴在地上,和着祈求保佑,融入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此后的日子,家族的故事仍在继续。大嫂依然在异乡照顾别人的老人,她的背也渐渐佝偻;
二嫂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守着回忆度日;
三哥的哮喘声,还在冬夜里时断时续;
四哥开着车接送孙子,生活安稳却少了些温度;
五姐盼着女儿成家,脸上的笑纹越来越深。而我,依然会在每个重要的日子,去母亲坟前坐坐,和她说说话,就像她还在时那样。
岁月的长河缓缓流淌,带走了青春,带走了亲人,却带不走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和血脉中永远割舍不断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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