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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街夜雨,灯火在雨幕里飘摇,黑观音淋着雨,回到了大悲殿。今夜的大悲殿出乎意料地寂静,往常总有人躲在欢喜佛底下交欢。他不在意,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居。他居住在巨傀儡的胸口,大悲殿守卫不多,因为巨傀儡就是他最好的保镖。
他打开佛陀背后的暗门,一路顺着螺旋的石阶梯向上,四壁是静止的齿轮,他的影子投射其上。隔着一层厚重的石板,傀儡的核心星阵悬置在上方,他是个谨慎的人,星阵运转的微弱声响反倒不会影响他的睡眠,而会给他受到庇护的安心。
他回到自己的寝居,点燃蜡烛,将斗篷脱下放在靠背椅上。安静,傀儡内部寂静若死,他向前走了两步,仰头注视头顶的石板,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听见星阵的声音。
有人入侵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头弼弼急跳,慢吞吞回过头。那昏晦的烛光里,一袭窄袖黑衣的男人坐在靠背椅上,发丝上淋了雨,白皙的侧脸没有表情,一如既往冰冷又寡淡。
黑观音笑了下,沙哑地询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桑持玉淡淡地说。
是了,黑观音想起来,这个家伙的秘术是瞬影移形,他贴在自己身后跟随,藏在影子里,所以黑观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澹台净把他训练得很好,做事不急不躁,杀人干净利落。大悲殿今夜这么安静,恐怕那些守卫的僧侣早已身首异处。做完这些,他依旧不急着取黑观音的性命,而是一路跟随,这让他发现了巨傀儡的秘密,并且毁坏了头颅的核心星阵,黑观音最后一张牌也没有了。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从桑持玉坐在那里开始,黑观音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黑观音道:“看在我引渡你进黑街的份上,至少给我说几句话争取留下自己性命的时间吧。”
桑持玉点头,算是答应了。
黑观音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些人,总是容易自以为是。我以为可以将你掌握在手心,将往日昆仑秘宗最强的兵刃据为己有,却没有想到这把刀锋利无匹,割伤我自己。看来江却邪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公子放心,若有以后,我不会再威胁他的性命。你我平等互利,平起平坐。”
桑持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半点被打动的模样。
“当然,请容我给你看样东西。那是大悲殿僧侣在雪境发现的东西,傍晚时分刚刚送到了大悲殿,我想桑公子你一定感兴趣。”黑观音拿出通讯罗盘,“阿难,把那东西抬到殿里来。你一个人留下,其他人退出大悲殿五十尺。”
黑观音做了个“请”的手势,桑持玉默不作声站起身,步下石阶。
大悲殿的人动作迅速,东西已经放置在欢喜佛前的空地,一个僧侣守在那里。东西成人形,上面覆盖着白布。黑观音在它旁边蹲下身,道:“桑公子应该知道,秘宗律法严苛,每年都有许多人被放逐进雪境,那些可怜的人只能修建冰屋,或者穴居地下以抵御酷烈的冰寒,像野兽一样衣不蔽体地生活。他们是秘宗抛弃的人,只有黑街会给他们容身之所。但即使是黑街,容纳能力也十分有限,我们只能挑选一些身强体壮,有足够的潜力抵抗秘宗军士的流民。大悲殿和极乐坊会定期搜寻雪境,将合格的流民收编。然而最近,我的人传讯说,好几个洞穴人去洞空。原本拥挤的穴洞,现在空空如也。”
旁边的阿难不知道桑持玉是来杀人的,还以为他是黑观音的新任心腹,跟着道:“是啊,奇怪极了。我们每隔半个月会去特定的地点派发食物、毛毡,帮助他们抵御寒冬。每回我们去,那儿都挤满了人,食物毛毡压根不够分的。但是最近一个月来,人来得越来越少,问他们,说经常有人莫名失踪,不知去了哪里。流民里有传言说,有鬼跟着风雪降临,把那些人带走了。”
“十三天前,我命令僧侣搜索驻扎地方圆十里内的所有穴洞,”黑观音道,“他们没有找到人们失踪的原因,但是找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
黑观音掀开白布,一具骷髅骨架曝露在灯火之下。
这骨架拼好了九成,大致呈现出人体的形状,略有些奇怪的是,依照这骨架的个头,这人的体格高大得吓人,大约比桑持玉还要高出一大半。桑持玉如果站在他面前,可能像个小孩儿。
“这是我在一个洞穴里发现的,”阿难说,“那个洞穴被碎石封住,里面只有这堆奇怪的骨头。你知道,我们大悲殿吃人,所以我对人骨很熟悉。这些骨头我一掌眼就知道是人骨,我还以为他被人吃了。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这些骨头太大了,而且太多了,我怎么拼都拼不对。”
桑持玉细细观察了会儿,弯腰调整骨架,将所有骨头拼拼图似的拼合进去。等他完成,直起身,黑观音和阿难望着地上这巨大的骨架,都瞋目结舌。
地上的骨架已经拼合完毕,所有骨头都放了进去,没有遗漏。令人吃惊的是,桑持玉拼出了八条手臂。八条手臂呈放射状围绕中央的躯干,让这稍显瘦高的骨架看起来诡异非常。
难怪阿难总是拼不对,因为他总是以人体的结构去套用这具骨架。可是如果骨架拥有八条手臂,所有的骨头就都能拼起来了。
黑观音掖着手道:“秘宗矿场深入雪境,听闻守卫矿场的拓荒卫上个月回到边都,几百个人的队伍只剩下几十人。拓荒卫全数撤回,说明那处矿场已经被秘宗抛弃。这次撤退秘宗视为奇耻大辱,秘宗朝中许多武官扬言要灭黑街报仇。”
阿难苦笑,“昨天以前,我们都以为这事儿是极乐坊干的,大悲殿上个月没有采取任何针对秘宗的行动。正巧雪境出了怪事儿,我去找极乐坊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相同的遭遇。问话儿的时候顺嘴聊到拓荒卫,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以为袭击秘宗是我们干的,他们根本没有袭击过秘宗。”
黑观音道:“无论是极乐坊还是大悲殿,都与此事没有关系。那么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数百名拓荒卫军士死于雪境?”
桑持玉想起贺胜,心慢慢沉了下去。
或许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那些从雪境回来的几十个军士,真的是人么?
黑观音慨然道:“桑公子,此事甚为蹊跷,不仅威胁黑街,威胁秘宗,更威胁天下人。”
桑持玉低垂着眉眼,望着那骨架出神。他弯下腰,在骨架的胸口剥下一个黑色圆核。放在光下端详,越看越是心惊,这和苏如晦体内挖出来的心核长得很像,不同之处在于这颗圆核不会发光。
黑观音趁他不注意,朝阿难使了个眼色。阿难愣了一瞬之后心领神会,不动神色地后退,在桑持玉视线的盲区掏出灵火铳。黑观音继续道:“桑公子,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让我查明此事。否则,黑街和雪境流民危在旦夕。”
阿难缓缓举起灵火铳,对着望山瞄准桑持玉的后脑勺。
桑持玉收起圆核,抬头望向黑观音,那双眼平静无波。黑观音不确定自己的话有没有打动他,在他来到黑街以前,黑观音以为他是和苏如晦一样的人,被秘宗抛弃,不得已来到黑街,想要做坏人,做得又不彻底。一条路如果不走到黑,半途而废,下场通常很惨,比如苏如晦。可是望着这双没有情绪的双眼,黑观音忽然不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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