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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院中灯笼忽然一同熄灭,四下里顿时沉入阴森森的黑暗。大家方要慌张,供桌上的烛火嗤地一下转绿,阴惨惨的烛光照亮几尺见方的砖地,不知何时,僵尸已经抬起了他干瘪枯槁的头颅。
喻凫春颤抖着唇,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那鬼怪下的‘征兆’,意思是他同意和你娘说话。”百里决明道。
“第一问,”喻夫人气定神闲,“宗族名姓。”
蛤蟆铜钵里的活字蜂子一般躁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像是被煮得沸腾,敲得铜钵哐啷啷响。几个方字从铜钵里跳出来,滴溜溜滚在喻夫人眼前。喻夫人登时一愣,面如死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长脖子去探看桌上的字。有人眼尖,一个一个读出来。
“喻氏……连……海?——是老爷!”
四下里登时炸开了锅,低语声此起彼伏,谁也想不到,喻家失踪多年的主君会以一个鬼怪的模样回来,原来夫人开坛摄召并没有召错魂,她召回来的的确是喻连海,可她万万不会想到,喻连海已经成了恶鬼。喻凫春呆愣愣僵在当场,喻听秋不敢相信,大声道:“娘,问他可有证据证明他是我爹!”
不待喻夫人发问,一个方字跃出铜钵。
“腿。”
“我爹生前曾右腿骨折,若他真是我爹,腿上定有摔折过的伤痕。”喻听秋道,“来人,去看他的右腿!”
门生依言检查鬼怪的右腿,朝喻夫人和喻家兄妹点了点头。
喻家兄妹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掉下眼泪,两人一同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坛下。百里决明看得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若是寻微知道他回来了,应当也会哭成个泪人儿吧。有了徒弟,看到这种父母儿女重逢的戏码难免伤情,心里酸酸的,他忽然很想见那丫头。
喻夫人悲愤交并,一字一句问:“连海,仇人是谁,告诉我们,我们为你报仇!”
这次铜钵里的活字嗡嗡震动了许久,却没有蹦出来。大家都疑惑,纷纷低语猜测。百里决明蹙起了眉心,喻连海有顾忌,他不敢说出仇人是谁。
“连海,你莫怕,你只管说出那狗贼姓名,不管是鬼是人,我们都替你报仇!”喻夫人震声道。
活字终于动了,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那跳出来的字儿,一个一个跟着念:
“百、里、决、明!”
“是抱尘山那个恶鬼!”有人喊道,“他不是八年前就被封印了么!?”
“难道他逃出来了?快传信宗门,检查封印!”
百里决明:“……”
他奶奶的,关他屁事?他安分守己“死”了八年,一“活”过来就累死累活帮他喻家捉鬼,这忘八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他气得脑袋冒烟,不愿待在这儿了,拨开人群想回去睡觉。转眼看,忽见那铜钵还在震动,似乎还要跳出字儿来。幽绿的烛火不住地跳动,忽闪忽灭。喻连海也变得躁狂,龇牙乱动起来,牵动一身关节,咔嚓咔嚓响。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神惊恐。喻夫人不愿中止询问,瞪着震动的铜钵目不转睛。
“娘!爹好像要发狂了!”喻听秋惊呼。
“他还有话说!他还有话说!”喻夫人咬着牙关道。
无数活字从铜钵里跳出来,雨点儿似的咚咚咚砸在供桌上。喻夫人忙不迭地把字翻起来,入目全是“逃!逃!逃!”,仿佛是喻连海声嘶力竭地在喊:
“快逃!”
与此同时喻连海额头的清心符碎裂,他凄厉地嘶嚎一声,一头撞进了人群。有个门生不慎被他抓住,脖子被咬住,顿时形容枯竭,血肉一层层凹陷下去,一转眼就被吸干了精气。仿佛一个炮弹炸入人群,所有人惊慌失措四下奔逃。人群里好些是不懂道法的仆役,门生想要布阵抓喻连海,很快又被仆役冲乱。
百里决明立在原地,无数人尖叫着在他身侧跑过,恍若乱流涌动。罢了,他叹了口气,逆着人流往喻连海的方向走,掌心迅速变热,顷刻间烧得滚烫,三昧真火即将喷涌而出。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凛冽的风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侧眸,看见一根针,凝着一点荧光飞过他的脸侧,没入无边夜色。
“渡厄八针!”人群中,有人欣喜地高喊。
那针霎时分作一模一样的八枚,同时刺入喻连海头部的八处大穴。若有人的眼睛足够利,他将会看见有一根针穿过神聪四穴,直达脑髓中宫。那些银针刺穿的不是喻连海的尸骸,而是他的魂魄。银针倏忽消隐,喻连海狰狞的面目变得呆滞,紧接着面朝下直僵僵地倒在地上,喻门弟子见状,忙放出捆仙绳,再次把喻连海绑得扎扎实实。
“裴真先生!”百里决明听见有人喊。
回过脸,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一个青衣男子缓步走来,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眉目上,低垂的眼睫恍若米色的细羽。百里决明头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男人,他不像是真的,像山里的神庙壁画里重彩雕画的人儿,过路的书生惊鸿一瞥,从此眉间心上就忘不了了。
“裴真哥哥!”喻听秋也在喊。
他侧了侧脸庞,朝喻夫人那边走过去,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儿,除了百里决明。他行走不急不慢,一身飘渺衣裳在天光下愈发显得透明。连走路都这样仙气十足,百里决明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的绦带。这厮随心惯了,没发现自己的举动像个流氓。
裴真停下脚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
“在下与先生一见如故,不知能不能交个朋友?先生与我意气相投,定能结下不解之缘。”百里决明扬眉一笑,露出野气的小虎牙,“哦,忘了说,我叫秦秋明。”
男人似乎愣了下,旋即温吞地微笑。
“嗯,在下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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