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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决明来闹一遭,仙门这帮人完全失去了吃席面的心思,纷纷来同穆知深说“家里有事,先走一步”。百里决明前脚刚走,穆家宅院里就几乎空了,个个插了翅膀似的溜得飞快,生怕百里决明又脑子抽筋倒回来堵他们。满院桌椅散乱,席面上残羹冷炙。天井下只有喻凫春没走,这厮正拉着喻听秋的手呜呜直哭,求她同他一块儿回家。
喻听秋一面翻白眼,一面掰开他的胖手,一脚把他踹进长随怀里:“最烦男人哭!赶紧回家去,外面不太平,管好你的门庭,没事儿别出来瞎晃悠。”
喻凫春啜泣着道:“我还想看望寻微妹……”
“看个屁,人家根本不稀得见你。”喻听秋又踹他,“回姑苏去!”
喻凫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仙门百家豺狼环伺,独喻凫春是只纯良的胖绵羊。喻家落在如此懦弱的主君手里,败落是迟早的事儿。然而姑苏喻家如何,已与喻听秋无关。热闹看完了,喻听秋正要回山里头闭关,打眼却瞧见穆知深站在檐下,遥遥将她望着。
这男人身条颀长高挑,别人看他只能仰着脑袋。本是无比出众的身量,偏他不怎么爱说话,静悄悄往那儿一站,像个低到尘埃里的影子,谁也注意不到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更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有没有看到她飞脚踹喻凫春。喻听秋无所谓,反正她悍女的名声早已传遍江左。
然而喻听秋忽然记起来,她还要和他谈情说爱来着,她似乎须得矜持一点。
“二娘子。”他唤了她一声。
“穆师兄。”她回应。
他们同属宗门,江左仙门又向来同气连枝,她姑且算得上他的师妹。
她等着他发话,可他只是沉默。庭院里陷入了尴尬的寂静,灿黄的银杏叶在风里无声飘落。他们俩其实一直都不太熟,虽然早有婚约,虽然曾在十八狱和穆家堡并肩作战。但若真正算一算二人互相知道姓名对得上人的时日,不会超过一个月。
“腿伤还好么?”穆知深终于开口了。
寂静被打破,喻听秋如蒙大赦,飞快地回答:“早好了,你的伤呢?”
“也好了。”
穆知深又不说话了。完了,又要开始尴尬了!喻听秋心里头抓狂,她很想知道谢寻微平日里怎么同他交流。喻听秋维持着得体的笑,努力模仿谢寻微笑容的弧度,同时心里头抓耳挠腮地想话题。但显然她也不是个有趣的人,两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二娘子。”穆知深终于再次开口。
“欸!有什么事儿你说,跟我说话不必拘谨!”喻听秋迅速回应。
穆知深轻声道:“谢寻微说你不回家了,你有落脚的地方么?”
当然有,她现在在谢寻微手底下讨生活,谢寻微怎么说也得分张床铺给她睡。
她正想回答,穆知深却先开了口:“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歇在这里。”他侧身,“来看看么?”
她的脑子有些蒙,这是给她准备了屋子的意思么?跟着他往跨院走,他在前头引路,她在后头跟。这男人脑后长了眼睛似的,永远和她保持两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矜持得恰到好处。跨过一道腰门,穆知深带她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挨着墙种了两棵桂花树,檐下挂着仕女图八角花灯。她莫名其妙觉得这光景有些熟悉,直到穆知深引着她上台阶,推开红漆彤花门。
她恍然发现,这间小院同她在喻家大宅的闺阁一模一样。
朱漆描金春台上的镜匣在,画着海浪波纹的竹席在。目光扫向床榻,连拔步床上装零嘴儿的紫檀木小屉也在。她小时候专爱倚在床上一面吃糖饴,一面看话本子。穆知深打开橱柜,里头整整齐齐叠着她的衣裳。都是新做的,可是样式和从前的一般无二,拿出一件红绫裙对着自己比了比,腰身也分毫不差。
“我派人去姑苏描了你院子的模样,按着图在这里还原,”穆知深帮她把裙子叠回柜子,“可有不对的地方么?”
“那倒没有,”喻听秋四下打量,稀奇极了,“那衣裳呢?你怎么知道我的腰身。”
穆知深说:“目测。”
他说这话的时候,喻听秋没有发现他的耳根有些红。
“若喜欢,可以歇在这里。”穆知深道,“闭关亦可,我命人每日送膳食予你。”
这待遇不错,白吃白喝还白住,喻听秋很满意,最重要的是她能天天和穆知深见面,方便他们日久生情。
“这几日闭关进益如何?”穆知深问她。
说到这个,喻听秋颇为头疼。那日从穆家堡出来,她颇有所得,以为能领悟新的剑境,然而修行许久,进展缓慢,并不理想。谢寻微说的没错,“无情剑”的重点在于“情”,她从未亲身体会情为何物,何以忘情?若不忘情,何以无情?
她翻遍道门史传,喻家先祖成就无情剑者凡五人,无一不是抛妻弃子,方证大道。也因这修行办法太过极端,近百年来,喻氏无一人得证无情剑。
她要修得无情剑,就必须走这条路。
唉……麻烦啊……当初谢寻微为了让她快速提升剑境品级对抗敌手,用渡厄八针弄断了她的情根。情根已断,要怎么爱上穆知深?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穆知深,我得爱上你。”
穆知深显然愣了一下,耳根子更红了一些。
“嗯,我知道。”穆知深说,“我要为家人守孝,在成亲之前,我们有三年的时间。”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若你愿意等的话。”
“成亲之后,最好能生个孩子出来。”喻听秋摸着下巴思忖。
穆知深白皙的脸颊染上了胭脂似的绯色,他垂下眼帘,“嗯,男女皆相宜。”
喻听秋很高兴,有了穆知深,兴许她的大道指日可待。
“多谢穆师兄,”她拿起个糖饴塞进嘴里,“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日起在你这儿闭关,每日送早晚两餐予我便好。”
穆知深摇摇头,说:“二娘子,该道谢的人是我。”
喻听秋端着碟子的手一顿,腮帮子塞得包包鼓鼓,像只松鼠。
“穆家堡里,谢谢你帮我阿母找回了神智。倘若没有你,或许阿母即使走到人生的终程,也解不开心里的死结。”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欹斜的花枝,语调平稳安和,“还有,你的那些道理很特别,我很喜欢。”
“……”喻听秋觉得他在婉转地说她胡说八道。
其实她想多了,穆知深是个端正的君子,从来不轻易说谎。他说欣赏她,就是真的欣赏她。他有时想,如若阿母像喻听秋一样洒脱,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纵然罪孽的根由是爷爷从中作梗,然而说到底,阿父的情曾给阿母救赎,却也让她堕入了深渊。
想那些已经无用,举目四望,风中飘红,一片枯寂。如今他孤身一人,或许履行爷爷同喻家定下的婚约,亦无不可。他可以像喻听秋一样努力,在三年后之前,爱上这个秉持歪理一往无前的女孩儿。
两个人之间又没话说了,谈情说爱,首先得有话聊。喻听秋有些坐不住,撑着下巴端详穆知深,眼前的男人沉静内敛,像一把收入鞘里的名刀。他一身黑衣,连刀鞘也是黑色的,浑身上下唯一一抹淡淡的艳色,便是他唇瓣上浅淡的朱红。
“左右闲着没事儿,不如……”喻听秋思量了半晌,提议道,“我们亲个嘴儿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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