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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深处,氤氲的水汽裹着馥郁花香弥漫开来。一只硕大的柏木海棠式浴桶中,温汤漾着柔波,面上密密匝匝浮着一层新撷的桃花瓣与玉兰片,红白相映,被那蒸腾的热气一熏,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甜香腻人。
当衣料自肩头滑落,露出底下凝脂般的肌肤时,春婵与澜翠齐齐一顿,目光胶着在魏嬿婉臂膀之上——深浅不一的旧痕,纵横交错,虽已淡褪,却依旧狰狞刺目;再看那十指指节与腕骨处,更是新伤叠着旧伤,泛着骇人的乌紫,衬着周遭的雪肤,分外扎眼。
“主儿!”春婵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里带着颤,指尖悬在半空,竟不敢触碰。
澜翠眼圈倏地红了,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喉头的哽咽溢出,只低低恨声道:“这…这必是那位…”她的话未说尽,‘嘉妃’二字,已在她骤然攥紧的拳中呼之欲出。
魏嬿婉赤身踏入浴汤,温热的水波温柔地包裹上来,只露出一段纤细的颈项和圆润的肩头。
她神色淡淡,仿佛那累累伤痕并非长在自己身上,只轻启朱唇:“娘娘‘教导’规矩时留下的罢了。都过去了。”
“可这也太……”春婵忍不住开口,却被魏嬿婉一个眼神止住。
“有些话,在自己人跟前,说说无妨。在外头,哪怕是一丝风,也得让它烂在肚子里。言语是把刀,有时比嘉妃的指甲更利,明白么?”
“奴婢明白!”春婵与澜翠连忙肃容应声。
气氛一时凝肃。
魏嬿婉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眸中沉郁的暗色一扫而空,忽地漾起一抹狡黠灵动的波光。她瞧着两人兀自忧愤填膺的侧脸,唇角勾起一丝顽皮的笑意。皓腕轻抬,指尖掬起一捧飘着花瓣的香汤,出其不意地便朝春婵与澜翠身上泼去!
“呀!”猝不及防的水花溅湿了春婵的鬓角和澜翠的衣襟,两人齐齐惊呼出声。
魏嬿婉却咯咯地笑起来,在这水汽氤氲的暖阁里骤然荡开,带着几分久违的少女娇憨:“傻丫头们,愁眉苦脸做什么?等我侍寝回来,咱们吃白玉霜方糕好不好?”
春婵和澜翠对视一眼,破涕为笑,一面佯装躲闪,一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之间,主仆嬉闹的清脆笑语,伴着哗哗的水声,在这永寿宫深处悄然漫溢开来,将这深宫的森冷都冲淡了些许。
掌灯时分,一位体面端肃的老嬷嬷,已将侍寝的规矩并一应进退礼仪细细分说明白。外头宫人脚步轻促,垂手回禀,道是御前太监已引着那辆金顶朱轮、垂着杏黄流苏穗子的凤鸾春恩车,稳稳当当停在永寿宫门外。
魏嬿婉一身簇新的樱草粉云锦宫装,那料子轻薄软滑,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光泽,愈发衬得她人如新柳初芽,娇嫩清雅,恰似那初绽枝头、承着清露的桃花瓣儿。
她盈盈立定,待嬷嬷训示的余音全然落下,方莲步轻移,上前一步,对着嬷嬷微微欠身:“嬷嬷费心教导,臣妾俱已铭刻于心,字字句句不敢或忘。定当谨遵规矩,循礼而行,万不敢有拂圣意。”
那嬷嬷在深宫浸淫数十载,最是眼明心亮,见她礼数周全,态度恭谨温婉,并无半分新宠的骄矜之气,面上便也带了几分真心的满意之色,忙侧身还礼,口中谦道:“魏主儿天资聪颖,一点即透,奴婢不过尽本分,何敢当‘劳烦’二字?车驾已在宫门外静候,时辰不早,还请主儿移步登舆。”
魏嬿婉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香车宝辇,鸾凤图案在灯火中熠熠生辉。她复又转向嬷嬷,唇边噙着一抹温婉笑意,声音愈发柔和:“嬷嬷辛苦。只是臣妾瞧着,今夜月色清皎,这凤鸾春恩车马仪仗,自是皇恩浩荡,臣妾心中感念,不敢有丝毫轻慢。然则…臣妾出身微末,从前在宫中行走侍奉,无论寒暑晴雨,皆是凭这一双脚力,丈量宫闱。此刻心内竟无端生出几分痴念,想循着旧时足迹,一步步踏踏实实走去那养心殿。一来,是感念昔日之不易,不忘根本;二来,也算全了心中一点虔敬之思,以步代舆,更显诚心。不知此举可还使得?”
到底已是正经小主,这小小要求于规矩上倒也并非说不过去。嬷嬷遂垂手敛目,恭敬答道:“魏主儿念旧知礼,心思纯善,奴婢岂敢置喙?魏主儿既有此虔敬之心,自是好的。只是更深露重,宫道漫长,还请魏主儿务必当心脚下,莫要贪看月色,误了圣驾召见的吉时为要。”
“多谢嬷嬷体恤。”魏嬿婉含笑致谢,待嬷嬷垂手敛目告退后,方转身对春婵与澜翠道:“提着灯,随我步行走走。”
夜色深深,宫禁寂寂。
主仆三人提着羊角琉璃宫灯,那灯罩剔透,晕开一团朦胧暖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丈许之地。她们行走在空旷漫长的宫道上,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森严,仿佛蛰伏的玄兽,投下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阴影。唯有足下青石板路,在灯影月华下泛着清冷的光泽,清晰的脚步声叩击其上,发出笃笃的回响,于万籁俱寂中显得分外孤单。
春婵终究忍不住,觑着魏嬿婉沉静的侧脸,低声问道:“主儿,这去养心殿还远着呢,您何苦要舍了那恩典
;,受这徒步之劳?”
魏嬿婉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回答:“做宫女时,这宫里的每一条路,哪一条不是靠这双脚底板,一步步量过来的?披星戴月,寒暑不辍,肩酸腿软亦是常事。今日这恩典虽好,华美非常,坐上去…却总觉身子是飘着的,心也跟着悬着,落不到实处。”
她微微一顿,足下感受着青石板透过薄薄宫鞋底传来的那份坚实而微凉的触感,才续道,“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过去,这心里反倒生出根来,是稳的,是定的。我也正好借此……丈量一番,从一个最低贱的宫女,走到那养心殿的龙榻之旁,这条路,究竟有多长,又有多重。”
说着,魏嬿婉忽然想起桩顶要紧事,忙侧首低声吩咐道:“春婵,明日记得,内务府送来的那些新赏的绸缎玩器,务必挑那最上等、最时新的,悄悄儿给进忠公公送去。”
春婵心领神会,立刻应道:“主儿放心,奴婢省得轻重,定会办得妥妥帖帖,不落痕迹。”
正说话间,转过一道巍峨高耸的宫墙拐角,前方豁然是一段长长的白玉石阶,两侧松柏森森,影影绰绰。而就在那石阶最下方,阶前浓重的阴影里,赫然倚坐着一人!身影寂寥,仿佛已与那冰冷的石阶融为一体。
春婵眼尖,借着灯笼余光与月色,一眼便认出了那身影,脸色骤然一变,下意识地低呼出声:“阿弥陀佛!那不是……”她猛地收住口,如同被烫到一般,慌忙用帕子掩了嘴,复又紧张万分地看向魏嬿婉。
魏嬿婉的脚步,在看清那人影轮廓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琉璃灯的光晕堪堪照亮她沉静如水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波澜。她的目光越过那短短的距离,落在那个曾无比熟悉、如今却隔着千山万水的孤影上,只停留了一瞬。
“春婵,澜翠,你们去前面拐角处等我。”
春婵与澜翠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言,只得提着灯笼,怀着满腹惊疑,默默快步向前走去,隐没在前方的宫墙转角之后。
空旷的宫道上,只剩下提着琉璃灯的魏嬿婉,和那石阶下沉默如石的凌云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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