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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就是我的血脉,我的经络。”应不悔垂下眸,声音也柔软,“你砍了二十七世,其实都不得章法,却也阴差阳错,叫表印勉强松动一点,我因而能够顺藤遁出,暂时借用蛇形,救下你的前世和今生。”
我立刻道:“那具坑洞里的骸骨……”
“是。”应不悔说,“那就是前世的你。尾衔,彼时你也刚及冠,我想法子找到你,才晓得我竟还身负一道禁令,原身之名不可言说,从前之事不能明提。我不知道,亲手害了你。我调度所有经脉灌生息,可是没有用,你还是死在我眼前。”
我想起那些碎掉的棘藤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世——是以怎能不悔、又怎能不恨?
“这不怪你。”我问,“今生是什么时候?”
直至应不悔细细答过,我才终于彻底寻回自己此世入城前两日的记忆——原来那夜的滕蔓缠绕当真非幻非梦,应不悔的生息哺予我,祂只是太久没有见到我。我被牵引着去回忆,竟然模糊想起了某滴泪。
“对你的感知,就是自那时起彻底恢复的。”应不悔说,“忧悒原本是我的情绪,却波及到你。”
原来如此。
自我眼角滑落的泪滴,并非生息倒灌、过分刺激,而是应不悔的心境,一场不为人知的久别重逢,与满腔苦涩欢欣。
晚风吹拂过,我们的银发缠在一处,谁也没有伸手去解。他仰脸看着我,我垂眸瞧着他,彼此都半隐半显,我唯有他、他唯有我。
在这血日沉尽,渐趋晦暗的尘世里。
应不悔若有所感,他坐直抬起手,在我眼角一下下地蹭,拭净了湿痕。
“过往种种皆作飞灰。”他声音很轻,“尾衔,不会再痛了。”
“过往种种还没清算。”我问,“如此摧残你我,究竟为何?”
应不悔道:“那就要从很久以前讲起了。尾衔,你可知为何,自己一直重复做着两个梦?”
我隐约猜到了,却还是摇摇头。
“从前我骗你说是蜃境,其实不然。”应不悔道,“那是你亲手织作的囚笼,将现实的一部分纳入虚境中,困住了不甘与愤恨。”
“对谁?”我问,“对净隐,对祭乐,还是对婆罗。”
应不悔没答话,他站起来,带我走出去。此世的神使还在沉睡,宫宇也已静默,这昏沉沉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无数星子小而碎,散落满天穹。应不悔引我看向西南方,开了口。
“自第一次后,你我又再错过两次升变。”他说,“彼时我们已经晓得升变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无情、无执、无善恶、无是非的通天途。”
“人为情所困,所虑太深、所忧太甚,抛不得舍不下,寿数皆短暂。神却不同,神的一生何其长呐,不感□□之痛、不惧体肤之伤,见尘世沧海桑田轮转如昙花。若是要看、要听、要在意,就还要想、要问、要回应,本就是背道而驰、违逆天则的选择。”
“可你我还是这样选了。”我问,“若换作如今……”
“若换作如今,”他道,“若要以情相换,要你我相见不相知,同行却忘记因何同行,换通晓天地万物作蜉蝣,尾衔,你要不要?”
“你不想要,”我说,“我也不要。”
我不要白茫茫一片无归途,不要空荡荡一身失悲喜。我要爱、要恨、要铭记。
“婆罗诞于梵竺,祂也因畏因敬而生的神明,后来祂很快升变离去,再不过问人间事,只留下部分力量,供信众驱使。门徒广信的是什么,果真是婆罗吗?”
“不过皆是自己择定的路。”
神本无善恶,信众却有。
所以传说中大能开寺济世是为真,九州妖魔镇伏是为真。降妖是能者降、济世是善者济,功绩少数归于己,多数归婆罗,是以所信者愈来愈多,愈多则愈乱。
别有用心者虎视眈眈,最晓得如何逐利,其表面受训诫,实则从未被教化。瞒都无需瞒,因为祂不看,不听,不在乎。
婆罗无善恶,信者善则善,信者恶则恶。信者借力以谋私,婆罗便罪大恶极;信者借力为苍生,婆罗便普渡天下人。
可是尘世的善恶多渺小啊,博爱也好私欲也罢,说到底不过是更替。恶迫善,善制恶,更更迭迭、回回转转,百年千年便作飞灰,谁还能记得!
我。
“你我如今似神非神、似人非人,左右割舍不掉,走不了苍天无情道,”我说,“那我要冠冕堂皇的加害者永生永世困于此,为我偿还。”
“你我如今身魂相融,尾衔,只要你想,我的记忆也是你的。”他道,“去看吧。”
我就将千年纠葛看尽了。
我眼见云游者到了益原,婆罗信众渐多渐密,有和睦相处者,便会有冲突,相亲只邻里,相憎遍传闻。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闹,我与应不悔看见外来客,却没有提防内里人。
祭乐自梵竺游历而归。
祭乐本是益原人,双目生来白瞳,乃是“尾衔”之前的上一任神使。他成年后渡位远行,此去莫约四五载,再见时他素衣依旧,一如往昔。
益原百乡却在悄然改变。我与应不悔在这场改变中,也曾模糊感知到疼痛,却只以为那是近来抑制地疫、力量耗损所致的虚弱,没对曾庇护过的任何人起疑心,因而被围剿时已经来不及。
血字黄绢层层裹缚逾千丈,字字都是恨,千余人吐露无尽恨,旧信仰在唱诵中扭曲得不成样,痛得应不悔无力反抗、痛得我在宫中昏死过去。
祭乐身在最前,白绢覆眼、素衣烈烈随风翻。他仰视生于益原的神,却道:“蛇妖祸世,屡降灾殃。诸位,今吾不忍再见举国悲苦,遂至梵竺,亲请持目、怒目二佛前来降服。”
这是一场筹谋已久的赶尽杀绝,凡人借神之力以弑神,何其荒诞!
越是惊世骇俗,反倒越能震慑世人,叫祭乐一朝高高登阶,得以睥睨无数人,又叫“尾衔”深囚于宫中,叫神使落难、不得不屈从于新神。
此间回忆便在其中,“尾衔”禁足于此神智恍惚,失足落于水,此后还有几日高烧、接踵噩梦。
应不悔被镇压后的第四年,天厄猝然再临,益原深陷洪涝中。暴雨断续,一载未得停,于是便有了那场祭,焚我于当场,斥我为灾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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