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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最先捕捉到的是一抹不属于这片灰败天地的颜色——那是一头在阴沉天光下流淌着光泽的白色长。一个男人正抱着个孩子,安静地缩在树根的阴影里。那男人侧脸的轮廓精致得,额角处还生着一对小巧而优美的、如同红玉雕琢的长角。年轻人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奇异而又和谐的样貌。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那对父子身上移开,落到他们身旁的第三个人身上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人只是随意地靠坐在树根上,似乎正在出神地望着远方翻涌的灰色海面。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缓缓地、近乎慵懒地侧过了脸。
就在那一瞬间,年轻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声了。
只剩下那一张脸。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夺魂摄魄的美。五当他看过来时,连头顶那挣扎着穿透云层的微光,似乎都自惭形秽地黯淡了下去。
“哐当——”
年轻人手里的铁皮水桶脱力地滑落,砸在湿软的沙地上,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里面刚捡到的几只扇贝和海螺滚落一地。他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骇然与迷茫。他张着嘴,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不成调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啊……啊……”
辞穆有心想和他攀谈,但他看出了对方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便耐心地等待着。他轻轻拍了拍怀中苗苗的后背,孩子睡得正沉,出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年轻人终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的视线迟钝地从九艉那张令人失魂落魄的脸上移开,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到了抱着孩子的辞穆身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咸湿的海风,像是要把自己的魂魄重新吸回胸腔。他弯下腰去捡拾那些扇贝,辞穆觉得时机到了。他看着对方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斟酌了一下,然后用相对通用的荷兰语,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黑皮年轻显然听懂了,马上做出回应,但口音有些重:“你好,幸运的游客。”
辞穆心中一松,能沟通就好。他朝着年轻人露出无害的微笑,再次用荷兰语问道:“冒昧问一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黑皮年轻人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某个方向,而是在空中划了一个悲凉的半圆,将这片狼藉的沙滩、远处灰色的海、以及头顶阴沉的天空都囊括了进去。“这里没有名字。或者说,它曾经的名字,已经被大海吞下去了。”
他的荷兰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他蹲下身,将滚落的扇贝和海螺一个个捡回半旧的铁皮水桶里,动作恢复了先前的利落,但辞穆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背脊尚未完全放松。
“我们脚下这片沙滩,以前只是我们岛屿的边缘。”年轻人站起身,目光投向远方那片仍在翻涌的海面,眼神悠远得像是在追忆一个逝去的梦。
“我的爷爷说,他小时候,从这里走到岛屿的另一头,需要整整一天。现在……现在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平静,一种接受了最坏结果后的麻木。
辞穆抱着怀中温热的苗苗,轻声问道:“那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年轻人不是。”他摇了摇头,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近乎于自嘲的笑意。“我们得出去找活路。不然,光靠这片沙滩,我们所有人都会饿死。”他拍了拍停在不远处水中的那艘小艇,引擎的外壳上还沾着崭新的油污。“我租了这个,给外面的人送货,也为村里带回这些。”
他的视线转向那片正在飞成形的简陋营地,村民们的呼喝声和敲打声汇成一股顽强的生命交响曲。辞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位拄着断木的老村长正在指挥着几个男人固定一根主梁。
“他是我的叔叔,也是村长。”年轻人轻声说,语气里有尊敬,也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无奈:“每次风暴过后,我都会带这些东西回来。塑料布、防雨布……下次风暴来临,它们又会被撕碎,然后我再带新的回来。”
这循环往复的徒劳让辞穆的心头也感到一阵沉重。他能想象,这个年轻人驾着小艇,在现代化的港口与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之间穿梭,一边是坚固的钢铁与水泥,另一边却是用塑料布和祈祷对抗自然的家园。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辞穆斟酌着词句,小心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也想!我们所有出去的年轻人都想!”他很沮丧:“我们可以去港口打工,我们可以住进不会被风吹走的房子里!可是他们……”
“老人们不愿意走。他们说,祖祖辈辈的灵魂都还留在这片海里,葬在被淹没的土地下。他们说,离开这里,就等于抛弃了祖先,会变成没有根的游魂。他们宁愿……宁愿被下一次风暴卷进海里,和祖先们团聚,也不愿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年轻人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踩在湿沙上的双脚,像是在看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这片死亡之地,是家,也是坟墓。
辞穆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能理解那种故土难离的情感,也更能体会这个年轻人肩上扛着的、想要拯救族人却又无能为力的沉重负担。
过了片刻,他才用手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抱歉……我说得太多了。我的口音很重,你大概没听明白。”
他抬扯动嘴角,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阿布。”
辞穆静静地听着,用同样温和但清晰许多的荷兰语回应道:“我叫辞穆。”
他看着阿布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阿布,能告诉我这里最近的集市或者港口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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