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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鹤山庄时,容庭芳进过婆娑幻境,厉姜和萧胜也进过。但他们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是余秋远——应该说,是还披了白子鹤壳子的余秋远。
婆娑幻境之所以难缠,是因为开创它的那个人也是一个难缠的人。世间的幻境,大多是随人心境而变,再难也能解。那人便觉得无趣。他想,一人好解,倘若开启这幻境与摆脱这幻境的,绝非一人之力呢?比如说,这世上,是否能有两个人所喜所惧互承互辅呢?
——所以最开始,这个幻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困住敌人的。
这个世上,你喜欢的或是讨厌的,都与我有关,本该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你我共同的世界,便人间最愿意沉醉的美梦。可正邪两存,黑白不分,物极必反。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随之诞生最黑暗的一面。世间最暗之处莫过于人心,所有邪恶恐惧,均滋生于此。
婆娑罗初始时承载了中术者对世间美好的向往,后来,便成了困住别人的囚笼。
容庭芳被困在幻境之中,随之而来的余秋远更不能幸免。
他知道那是幻境,却身不由己。余秋远当时也庆幸,那毕竟是幻境,幻境中,什么可能都有,所以他才能和容庭芳安然相处。那时梧桐树上白花似锦,星星点点落在容庭芳发间,叫他临到近前很想伸手拂了去。
仔细想来,他二人之间能得此安祥宁静的时刻屈指可数——叫人心生贪恋。
余秋远生平怕一件事,藏在心底已久不欲叫人知道。而如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毫无准备之下被容庭芳忽然撞破身份,较之更差的,便是在先遇到苏玄机后被他撞见,更更差的,就是在这种话只讲了一半听上去模棱两可的情况下,被容庭芳撞见。
呵——绝了。最差的结果占了个全。
容庭芳怒目而视那一刻,余秋远的心倏忽一下就沉了下去。鸟也罢,人也罢,都能找到理由于搪塞推脱。可如今他瞧着是个人,身后的翅膀却像在烈焰之中欲展翅腾飞。非人非鸟,根本毫无借口推脱。他还能狡辩什么?
——可真他妈的,不巧啊!
巧不巧合由天,顺不顺意在人。容庭芳心中的火,足以烧平那天。他从未如此生气过。每往前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周身怒气而起旋风,威压重得人抬不了头。
“金丹?鸟?”容庭芳冷笑道,最后居高临下,只吐一个字,“你?”
落字间,已然站到了跟前。
苏玄机不明所以,下意识便袖中滑出一柄长剑,拦在余秋远面前,呵斥道:“魔头,当日留你一命已是开恩,休得在掌门师兄面前无礼!”
掌门师兄——真是绝好的一个词。
容庭芳眼中划过一丝痛心。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先前容庭芳一直担心胖鸟是不是受了暗伤,逞强不肯开口,左思右想觉得实在独自一人呆不下去,又放不下面子同晏不晓说明缘由,就只自己孤身一人悄声寻来。容庭芳以为能见到什么奚落胖鸟的好场景,大约是‘瞧你这鸟样,没有我果然不行啊’之类的,若胖鸟能低个头,他还可以勉为其难替它治个伤。再把先前说好的金丹趁早还了,免得这鸡伤身又伤心。
这般思虑着,觉得自己当真十分体贴,再好不过。一路揣着不明的焦心寻来,却见着只有苏玄机一人在焦石之后,不知同谁说些什么。而石头边上又露出长长一条尾巴。
“……”
这尾巴他如何不认得,晚间睡前总要撸过多回。
容庭芳心下生疑,只怕是苏玄机与白式微串通好了一伙,打算坑他的鸟,眼神一暗,欲悄悄躲到一侧,好找个空隙将鸟抢回来。没想到——竟直愣愣地见这鸟变成了一个人。
……
是人啊。
是他本来念念不忘,总想着坑蒙拐骗也要看上一回的人!
他们身陷在无尽崖那会儿,胖鸟刚从碧潭中浮出来,还晕着,湿哒哒一大团。容庭芳撑着下巴坐在它旁边,久等不醒,便想到它先前在水中一晃而过的人影。
百无聊赖之下,他闲得无事,伸手去戳胖鸡的尾巴,又去蹂·躏它有着细细绒毛的肚子,一边享受着软暖的手感,一边心想,这胖鸟变成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蠢的?
也或许十分平庸?
或者——他心想,鸟色尚且艳丽,大约是人时长得也不错。
但,若论身姿,没人比鹤鸟优雅。若论容貌,谁能和凤凰平分秋色。相貌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容庭芳虽然喜欢好看的东西,漂亮的宝贝,却不是要找人相亲。漫长的岁月啊,他过往的人生中得到过几回真心的朋友。可惜下场都不好。
树祖对他好,树祖死了。
沙那陀对他好,沙那陀也死了。
——难得有只抗火能淹的鸟。容庭芳想,这么耐打耐摔,生命力极强,丑一些便也罢了,他并不嫌弃。一想到上了崖顶便能见到胖鸟当人的模样,他竟还有些小小的期待。
万鹤山庄时,晏不晓有句话说的不错。
他说:“若要找人说话,我便能说,想与他一道走遍大江南北,亦能携手同行。鸟雀虽灵,到底不如人好。”当时容庭芳不觉得,现下却觉尚可。
余秋远虽然勉强算是一个聊得来的,打得过的。毕竟是蓬莱那边的人,他们之间或许只能是兵戎相见,哪怕待他再好,蓬莱招招手,人还是会弃他而去。但胖鸡不同,它既无归属,亦无门派,岂非天大地大都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容庭芳勾勾嘴角,愉快地想,或许像他这样的人也终于能交一个朋友的。他甚至想好了,若胖鸟真心待他,真的将它送到蓬莱又有何妨!
结果——
“我看习惯了别人的笑话。最后竟然自己成了笑话。”容庭芳冷笑了两声,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果真是天理轮回的报应。”听来竟觉伤心落寞。但只那么一瞬,复抬头望来,目光就如寒霜一般,仿佛先前的黯然全成了错觉。
他抬起鞭子横空一指,厉声道:“你竟然一直骗我?”
“在瓦行骗我!潜伏于我身边骗我!随我下无尽崖,也是骗我!”就那么一瞬间,曾经过往,瓦行一剑,如今两个月,种种曾经过往在脑中搅成一片,容庭芳只能想到一件事。
“你与白式微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余秋远乍被识破,本来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又接连受到指责,字字句句有如刀箭教他心头刺痛,酸涩难忍,便是在涅槃之时也不曾如此恍惚失措。但待听到最后一句指责,却是硬生生将那悲凉散了个干干净净——忽然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就连身上灵力倒行的痛苦也变得没有那么难捱起来。
他猛然抬眼:“你有没有脑子!”一声厉呵,骂了出来。
艳丽彩翅尚未散去,却远不如余秋远眼中的火光来得锐利灼人——苏玄机愕然地看着他那向来温和端庄的掌山真人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你说我有心隐瞒,我无话可说!但难道你就曾经坦白你是条龙?就你现在这恨不得我死的模样,我若早叫你知道我是谁,你果真就好好待我吗!”
“容庭芳,你动不动脑子!我若和白式微一伙有心害你,和你同床共枕数日间你睡得和头猪一样,早就被我剖心挖肚多回!还能留到如今活像是我背叛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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