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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蔫蹲在自家院门口的石墩子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吧嗒吧嗒抽得火星子直蹦。他那双眯缝眼死死盯着马路对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根底下插着的香烛冒起的青烟打着旋儿往天上飘,红布条缠得活像裹了身破棉袄。这树还是他爷爷年轻时栽的,去年村里修水泥路说要砍,他抄起铁锨跟施工队干了一仗,硬是保下来了。可如今这老伙计倒成了祸害,树皮都被抠掉了好几块,露出白生生的木头茬子。
"二婶子!您老这是要上供还是赶集啊?"张老蔫瞅见隔壁王二婶挎着竹篮往树底下凑,赶紧把烟锅往鞋底上一磕,三步并两步窜过去。老太太胳膊肘里掖着三根胳膊粗的红蜡烛,怀里还抱着个扎红绳的塑料奶瓶,活似抱着个金元宝。
"给槐仙奶奶送点嚼谷。"王二婶神神叨叨地压低嗓子,眼角的褶子堆得能夹死蚊子,"昨儿夜里我孙子闹肚子,来这儿拜了拜,你猜怎么着?今早拉出条两寸长的白虫子!"说着掀开竹篮上的蓝花布,露出摞得齐整的富士苹果,最底下还压着两包红双喜。
张老蔫后脖颈子直冒凉气,这事儿还得从三个月前那个雾蒙蒙的早上说起。那天他蹬着三轮进城卖山货,在农贸市场角落瞅见个蔫头耷脑的槐树苗。摊主是个戴金链子的胖子,唾沫星子横飞地说这是新品种四季槐,叶子能治百病。他瞧着树根都泛黄了怪可怜,讨价还价花了五块钱买回来。本打算栽在自家院里,偏巧隔壁李铁柱家的大黄狗窜出来扑腾,树根子摔折了半截,他就随手插在废砖窑旁边的烂泥坑里。
谁成想过了半个月,这树苗居然抽了嫩芽。更邪门的是前些日子村里闹鸡瘟,王二婶家的芦花鸡歪在树底下扑棱两下翅膀,第二天愣是下出个双黄蛋。打那天起,关于"神树"的闲话就跟六月里的野草似的疯长,连三十里外王家沟的老太太都拄着拐来许愿。
"老蔫哥!老蔫哥!"村东头的赵大喇叭风风火火跑来,解放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子,"你快去瞧瞧,刘半仙在树底下支摊子呢!"张老蔫心里咯噔一下,这刘半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婆,去年刚因为给王寡妇"驱邪"被派出所教育过。
老槐树底下乌泱泱围了二十多号人,刘半仙穿着件褪了色的紫道袍,正举着桃木剑跳大神:"此树乃槐仙娘娘真身!昨夜子时托梦于我,说要在咱村显圣七七四十九天..."她脚边摆着个红漆剥落的功德箱,上头"随喜功德"四个毛笔字写得跟蚯蚓爬似的。树杈上不知谁给系了块红绸子,风一吹哗啦啦响,底下供桌上摆着猪头、苹果,最扎眼的是盒金装白沙烟。
"都让让!让让!"张老蔫扒拉开人群,抄起墙角的铁锹就要刨树根。他闻着香火味儿直犯恶心,这破树要真成精了,头一个就该找这些瞎拜的算账。
"使不得啊!"刘半仙嗷一嗓子扑过来,紫道袍让树枝挂出条大口子,"伤了槐仙娘娘的金身,全村都要遭瘟灾!"旁边几个老太太赶紧拽住张老蔫胳膊,七嘴八舌地劝:"老蔫你可不能犯浑!昨儿李寡妇家娃子发烧,喝了符水就好了!"
张老蔫气得直跺脚,破布鞋差点甩飞出去:"这破树苗是我花五块钱买的!哪来的神仙?你们..."话没说完就让王二婶截住了:"瞧瞧,槐仙娘娘显灵了!老蔫这是被黄皮子附体说胡话呢!"人群顿时炸了锅,几个愣头青撸着袖子要上来按他"驱邪"。
正闹得鸡飞狗跳,村主任王大奎骑着电动车突突突赶过来。他刚在镇里开完扶贫会,脑门上还别着副蛤蟆镜:"都散开散开!刘翠花你又搞封建迷信!信不信我叫派出所老陈再来给你上上课?"
刘半仙缩了缩脖子,眼珠子滴溜一转:"主任您这话说的,乡亲们自愿来祈福,我又没强买强卖。"说着掀开功德箱,里头零零散散躺着些毛票,"您看这都是香火钱,我分文不取,全捐给村小学买粉笔。"
这话倒是戳中了王大奎的软肋。村小校长跟他提了八回粉笔不够用,孩子们写字都得掰着用。他摸着下巴上新冒的胡茬,瞅了瞅越聚越多的人群,突然把张老蔫扯到树后头:"老哥,你跟兄弟透个底,这树真能治病?"
"治个屁!"张老蔫扯着嗓子吼,唾沫星子喷了主任一脸,"上礼拜李铁柱他爹腰疼,拜完树去卫生所拿的膏药!"话音未落,李铁柱他爹拄着枣木拐棍从人堆里挤出来,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张老蔫你满嘴喷粪!我分明是喝了槐仙娘娘的圣水才好的!"
王大奎眼见要收不住场,猛拍大腿:"这样,
;明天我请县林业局的专家来鉴定!要真是神树,咱就开发旅游;要是假的..."他瞪了眼往人群里缩的刘半仙,"该咋办咋办!"
第二天大清早,两辆白色小轿车卷着黄土开进村。戴金丝眼镜的专家围着老槐树转了三圈,又是测土质又是拍照片,手里那个会滴滴叫的仪器惹得孩子们直往前凑。村民们挤在红布条拉的警戒线外抻着脖子看,刘半仙攥着功德箱钥匙的手直哆嗦,脑门上的汗把香灰冲出一道道沟。
"这就是普通槐树。"专家推了推眼镜,这话像盆凉水浇在众人头上。王二婶手里的供果啪嗒掉地上,骨碌碌滚到张老蔫脚边。"不过..."专家话锋一转,所有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树根附近检测到微量硫磺,可能跟前些年这地界烧过砖窑有关。"
张老蔫一拍大腿,震得裤兜里的旱烟叶直往下掉:"想起来了!当年废窑里还剩半袋子硫磺,下雨全渗地里了!"李铁柱他爹突然捂着肚子往茅房跑,后头跟着好几个脸色发青的村民,跟串蚂蚱似的你推我搡。
"硫磺本身有杀菌作用。"专家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不过直接饮用可能中毒,建议..."话没说完就让刘半仙的尖嗓子打断了:"乡亲们别听这酸秀才胡说!昨儿我还用圣水治好了王瘸子的老寒腿!"
人群后头突然炸响声闷雷似的咳嗽,王瘸子拄着榆木拐杖一瘸一拐挤进来,裤腿卷到膝盖上头,露出贴满膏药的小腿肚子:"刘半仙你昧良心!我这是贴了狗皮膏药好的!"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药盒,上头"虎骨追风膏"五个金字晃得人眼晕。
刘半仙见势不妙想溜,被王大奎一把揪住后脖领子,紫道袍刺啦裂开个大口子。远处传来警笛声,派出所老陈的破吉普车颠得跟筛糠似的:"刘翠花!有人举报你卖假符水!"功德箱咣当摔在地上,毛票里混着好些个钢镚,最底下居然压着张百元大钞。
张老蔫蹲在冒烟的老槐树桩旁,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锯末子纷纷扬扬落在功德箱上,那盒金装白沙烟不知被哪个缺德的顺走了。王大奎递过来根红塔山:"老哥,对不住啊,早知道当初就该听你的。"
"留着抽吧。"张老蔫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头裹着棵蔫了吧唧的四季槐苗,"这回我栽自家院里,看哪个龟孙还能整出幺蛾子。"远处救护车的蓝光在暮色里一闪一闪,混着刘半仙哭爹喊娘的动静,惊飞了老槐树上最后一只乌鸦。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蔫正在院里挖坑,听见墙外头窸窸窣窣的响动。扒着墙头一瞅,王二婶领着几个老太太,正往他家院门缝里塞红鸡蛋。"槐仙奶奶搬新家喽!"老太太们颤巍巍的念叨顺着风飘进来。张老蔫手里的铁锨当啷掉在地上,溅起的土星子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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