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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掉进紫禁城金水河里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陈墨白在秦远山那座“高科技文化产业园”(他私下里管那儿叫“造假中心”)里,已经捱过了小半个月。
每天,他就在首席技术顾问阿杰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冷得能冻死苍蝇的监视下,跟一筐又一筐的破瓷烂瓦较劲。
分类,粘补,做旧,循环往复,枯燥得能把人逼出鸟来。
阿杰这人,说话阴阳怪气,分配起活儿来倒是毫不含糊,专挑那最磨人性子的给他。美其名曰“打基础”,实则就是变着法儿的磋磨。
陈墨白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不恼,权当是修炼耐性了。他正好借着这机会,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磨练自己那见不得光的“手感”。
他发现,这能力还真像个没调教好的猢狲,时灵时不灵。有时候指尖一碰,前朝旧事、古人叹息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往脑子里涌,吵得他脑仁疼;有时候对着明明有年头的物件,却跟摸自家吃饭碗似的,屁感觉没有。
更让他憋屈的是,在这地方,真货假货搅和在一起,那股子“气”也混乱不堪。真的带着土腥味和岁月静好,假的则散发着化学药剂的刺鼻和急于求成的浮躁,摸多了,感觉自己的感知力都要精神分裂了。
这天下工早,阿杰破天荒没给他加塞活儿,大概是觉得这木头小子还算安分。陈墨白得了空,像放出笼的鹞子,一溜烟钻出了那令人窒息的仓库。他也没别的地儿可去,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到了琉璃厂。
走在熟悉的街面上,呼吸着带着老木头和灰尘味的空气,听着两边店铺里传来的讨价还价声,他才觉着自己又活了过来。这些天在“产业园”里憋的那口浊气,总算缓缓吐了出来。
正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忽听前面一阵喧哗,围了一小圈人。凑近一看,是个外地人打扮的摊主,正唾沫横飞地吹嘘手里的一件青花玉壶春瓶:“…瞅瞅!正经永乐年的玩意儿!苏麻离青,看这铁锈斑!这晕散!祖上传下来的,要不是急着用钱,打死也不卖啊!”
那瓶子看起来确实挺像那么回事,釉面温润,青花发色浓艳,腹部绘着缠枝莲纹,笔触流畅,底部还有“大明永乐年制”的篆书款。几个看起来像是初入行的爱好者或者游客模样的人,看得眼睛发直,啧啧称奇。
陈墨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看出点门道来了。那瓶子的口沿、颈部、腹部、圈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各唱各的调,整体气韵不那么贯通。尤其是颈部和腹部的接壤处,釉色和青花发色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心里一动,那股子职业病,或者说被阿杰逼出来的“分类癖”就犯了。他不动声色地挤进人堆,假装也被那瓶子吸引,凑近了仔细观察。
摊主见又有人来,吹得更起劲了:“这位小哥好眼力!一看就是懂行的!怎么样?货真价实吧?”
陈墨白没接话,只是围着那瓶子转了小半圈,目光最后落在那圈足内侧一处不易察觉的磨损点上。他笑了笑,用一种刚入行学徒特有的、带着点怯生生又忍不住卖弄的语气道:“老板,这瓶子…看着真不赖。就是…我听说永乐朝的拉胚工艺特别牛,这瓶子里头的接胎痕,是不是该再…明显一点点?”
那摊主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会问这么专业的问题,随即打着哈哈:“哎哟,小兄弟你这就不懂了!极品官窑,里外修胎都极讲究,哪能留下大粗接胎痕呢?那都是民窑的玩意儿!”
“哦…”陈墨白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手指却“不经意”地、极其快速地在瓶身腹部一处釉面稍微厚重点的地方蹭了一下。
就这一下!
指尖传来的感觉,像是交响乐里突然蹦出个唢呐,突兀得让他差点没绷住表情!
一股子强烈又混乱的信息碎片砸进脑海:高速旋转的现代电动陶轮…刺鼻的环氧树脂胶水味道…一双戴着劳保手套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画着青花的瓶肚子,往另一个带着圈足的瓶底子上粘…旁边还放着几个残缺不全的旧瓷片…
好家伙!还真是个拼接的!而且是用老瓷片拼接的“妖怪瓶”!瓶口、瓶腹、瓶底可能来自不同朝代、不同窑口甚至不同器物的老瓷片,被高手用现代技术粘合在一起,再重新上釉烧制,做旧处理,专门骗那些半懂不懂的“二把刀”!
这活儿做得确实精细,几乎以假乱真。可惜,碰上了陈墨白这双开了挂的手。
那摊主见陈墨白表情古怪,心里有点发虚,但嘴上还硬着:“怎么样小兄弟?心动不如行动!看你有缘,给你个实在价,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旁边一个抱着保温杯的大爷看样子有点心动,小声问:“五千?”
摊主一副受了天大侮辱的样子:“五千?您老真会开玩笑!加个零!五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陈墨白心里都快笑劈叉了,脸上却还得装出犹豫挣扎的模样。他正琢磨着是直接戳穿还是悄悄提醒一下那位大爷,身
;后突然传来一个油滑又熟悉的声音:
“哎哟喂,这不在秦老板手下高就的陈小哥嘛?怎么着,今儿有空来指导我们这些小摊小贩的工作了?”
陈墨白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聚宝斋”的李老板!他正摇着一把折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那摊主一听“秦老板手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打量陈墨白的眼神立刻多了几分警惕和恭敬(或者说畏惧)。
陈墨白暗道一声晦气。
这李老板显然是记着上次没卖他碗的茬儿,又嫉妒他可能攀上了秦远山的高枝,在这儿给他上眼药呢。他这么一嚷嚷,自己再想悄悄提醒怕是难了。
果然,那摊主立刻对陈墨白道:“原来是秦爷身边的人,失敬失敬!小哥,您给掌掌眼?这瓶子入不入您的法眼?”语气里带着试探。
李老板也摇着扇子凑过来,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就是,让小陈专家给看看嘛。秦老板眼光多毒啊,他手下的人,肯定得了真传了不是?”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墨白身上。那想买瓶子的大爷也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陈墨白心里骂了李老板一句老狐狸,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说真话,得罪这摊主(说不定还是秦远山产业链下游的小虾米);说假话,昧良心坑那大爷。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只见他再次拿起那瓶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里啧啧有声:“嗯…这青花,这画工,这釉水…啧…”
摊主和李老板都屏息看着他。
陈墨白突然把瓶子往桌上一放,动作略显毛躁,吓得摊主差点扑上去护着。
“哎呀!”陈墨白猛地一拍大腿,吓了周围人一跳。他一脸恍然大悟夹杂着惋惜无比的表情,指着那瓶子对摊主道:“老板!我差点看走眼!您这瓶子…了不得啊!”
摊主一愣:“怎…怎么说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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