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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的檀木桌是陈迹早年从苏州收来的老物件,桌面的纹理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墨痕,有的淡得像云雾,有的深得能看出当年落笔的力道。联展的邀请函就放在桌子正中央,米白色的信封上,“敦煌-苏州书画联展”几个烫金大字在暖黄的台灯下泛着微光,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周苓夜里总忍不住从卧室起身,赤着脚踩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地板上,走到画架前坐下——地毯是浅灰色的,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絮里,却挡不住她心里的轻颤。
画架上绷着的是熟宣,纸边用竹夹固定着,还带着新纸特有的细微毛糙。周苓试着挤了点陈迹常用的赭石矿物颜料在瓷碟里,颜料是块状的,需要用温水化开,指尖触到颜料时,能感觉到颗粒感,像握着细小的沙砾。她用骨瓷调墨刀慢慢碾着,颜料在碟子里化开,变成厚重的赭色,涂在画纸上时,墨色沉得像压了层老时光的重量,把画纸的纤维都浸得发暗。她盯着那片赭色看了半晌,心口像被什么堵着,连呼吸都觉得滞涩——这是陈迹的颜色,是他画敦煌壁画时最爱的底色,浓得化不开,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起身走到书柜前,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她早年用惯的植物染料。抽屉拉开时,带着点旧木头的香气,里面整齐地摆着几个玻璃小瓶靛蓝是用板蓝根叶子熬的,瓶身还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庚子年秋”;赭石是她自己在苏州西山采的红土,晒干后磨成粉,装在粗陶小罐里;还有少量的藤黄,是去年托人从云南带来的,颜色鲜得像刚摘的迎春花。她倒了点靛蓝在瓷碗里,加了点温水,用细木棒轻轻搅动,蓝色在水中慢慢晕开,像把秋日的天空揉碎了撒进去,没有矿物颜料的厚重,却带着草木的呼吸感。看着那片淡蓝,周苓的心口忽然舒展了,像被风吹散了乌云。
陈迹察觉她这几日的忙碌,却从不多问。他依旧每天清晨去画室隔壁的书房看书,傍晚去院子里浇花,只是每晚周苓从画室回到卧室时,床头总放着一杯温好的牛奶。牛奶是用粗陶杯装的,杯壁上印着小小的青花缠枝纹,温度刚好能焐热手心——不会太烫,也不会凉得快。杯沿总贴着一张浅米色的便签,是陈迹用钢笔写的,字迹清隽,带着点行书的飘逸有时是“颜料别沾到袖口,昨天那件素色衬衫还没洗”,有时是“窗边风大,披件衣裳,夜里温度降得快”,还有一次,便签上只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明天晴天,适合晒画”。那些细碎的关心像水墨画里的淡墨,不着痕迹地落在纸上,却慢慢晕染了周苓的整个心房。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画室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周苓正坐在小桌前调试染料,瓷碗里的靛蓝和赭石已经调好,放在旁边的白瓷盘里,像两小团凝固的天色与土色。她拿着细毛笔,蘸了点靛蓝,在废纸上轻轻点了点,想试试颜色的浓淡,笔尖刚落在纸上,就感觉身后有双温暖的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陈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秋日的凉意,还有淡淡的桂花香——院子里的桂树开了,他刚才在树下站了会儿。他的下巴抵在周苓的发顶,头发上还沾着点户外的风,“在画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画纸上的墨,没有惊扰到空气里的安静。
“还没想好,”周苓把手里的画笔递到他手中,笔尖还沾着点靛蓝,“你帮我看看,这里的颜色是不是太淡了。”她指了指画纸上的一小块空白,那里原本是想画一朵小小的雏菊,却总觉得颜色不对。
陈迹握着她的手,笔尖在画纸上轻轻点染。他的掌心很暖,温度透过画笔传到周苓的指尖,熟悉的悸动像电流一样漫上心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周苓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桂花香,混合在一起,让人安心。笔尖落下时,画出的是他惯用的顿挫笔触,墨色在纸上顿了顿,又轻轻挑起,带着他独有的风格。可就在这时,周苓忽然轻轻挣了挣,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我想自己试试。”
陈迹的手顿了顿,指尖的力道慢慢松开。他看着周苓重新握住画笔,她的指尖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因为期待。她深吸一口气,笔尖再次落下,这次没有了他的力道,却画出了自己的弧度——线条很轻,像风吹过草叶,墨色也淡了些,却带着草木的柔软。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鼻尖上还沾着一点小小的靛蓝墨点,像颗不小心落下的星辰。
陈迹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周苓,比任何一幅画都要动人。她不再是躲在他身后,模仿他笔触的小徒弟,而是找到了自己的颜色,自己的线条,像一株在阳光下慢慢舒展的植物,终于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花。
周苓画完那朵小雏菊时,抬起头,正好对上陈迹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是温柔,还有些欣慰,像看到自己种的花终于绽放。“怎么样?”她有些紧张地问,指尖还握着画笔,指节微微发白。
陈迹走过去,拿起画纸,对着阳光看了看。阳光透过画纸,把雏菊的轮廓照得有些透明,靛蓝的花瓣和赭石的花芯在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很好,”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是周苓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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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苓的心里一下子亮了,像被阳光填满。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旧墨新色”——旧的是她早年熟悉的植物染料,是心底最本真的热爱;新的是她自己的笔触,是不再依赖他人的独立。她站起身,走到陈迹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谢谢你。”
陈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找到方向的小鸟。“不用谢,”他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院子里的桂树,“你本来就该有自己的颜色。”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染料的清香和淡淡的桂花香,阳光落在画纸上,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安静。周苓忽然觉得,这次的联展,她不再需要紧张,因为她知道,她要画的,是属于自己的故事,用自己的颜色,自己的笔触,像那朵小小的雏菊一样,在纸上轻轻绽放。
夜里,周苓再次坐在画架前,这次她没有犹豫。她调好靛蓝和赭石,笔尖落下时,不再颤抖。画纸上,慢慢浮现出一片小小的田野,田野里种着雏菊,旁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是淡蓝的,像她碗里的染料。远处的天空是浅赭色的,带着秋日的温暖。她画得很专注,直到陈迹端着温牛奶走进来,她才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
“画完了?”陈迹把牛奶放在她手边,拿起画纸看了看。
“嗯,”周苓点点头,喝了口牛奶,暖意从心口蔓延到全身,“这次,我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陈迹看着画纸上的田野和雏菊,又看了看周苓眼里的光,轻轻笑了。他知道,属于周苓的“旧墨新色”,终于在这个秋日,在她的画纸上,也在她的心里,慢慢晕染开来,温柔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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