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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爱去哪去哪,我还能管得了她?”李安燕似乎颇有微词,但在庾璎“啧”了一声之后,她瞟了一眼我和庾璎,指甲抠着窗台下的暖气片,不情不愿解释缘由:“......明天有人家出殡烧大纸,她回去干活了。”
“那你也回去吧,熬两天了,今天晚上我替你。”庾璎说。
“我不用,我不累。”李安燕倔得很,起身走到床头柜,掂量掂量暖壶,把最后一点热水倒出来,“外婆,稍稍抿点热水,你嘴唇又裂了。”
“那你去吃口饭。”庾璎支使她。
“不饿,一会儿去食堂打回来一起吃吧。”
刚刚把脸转过去的刘婆这时又转了回来,她听到了对话,朝着床尾突然开口:“我要吃炒豆芽!”
庾璎愣了下,问李安燕:“今天医院食堂有炒豆芽啊?”
李安燕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转过身对刘婆说:“好,我去饭店买。”
刘婆却不依不饶:“我要吃你妈炒的豆芽!你让她在家炒了给我端来!还有昨天,我说我要吃炖鱼,我要吃她炖的鱼,鱼呢!”
“她没空!你没听见吗!她在家干活,没空给你炒豆芽!”好像突然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绪爆发点,李安燕原本挺平静,对外婆态度也很温和,可这会儿手攥拳垂在身边,突然朝着病床大吼,“她也没空给你炖鱼!要么我去饭店买,你凑合着吃,要么就别吃了,你自己说!”
一老一少,一个缩着脖子,像是被突然的吼叫吓到,下巴躲进在被子里,只留一双深陷的眼睛打量外面,一个站在床尾,肩膀一耸一耸,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气压抵在胸口,如此对峙许久,终究还是李安燕率先泄气,她的肩膀不再耸动,在她喊叫的时候,整个病房的人无一作声,隔壁病床的病人还在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像是对此见怪不怪。
李安燕个子不高,还有点未脱的稚气,但从背后看,碎发堆积下的细脖颈挺得很直,不塌,一个稚气的少女,我这样想着。病房里安静的时间里,她也在调整情绪,最终声音缓和下来,说:“我去买饭。”
庾璎这时又站了出来,对李安燕说:“你在这陪着你外婆,我去吧。”
她拎起外套问刘婆:“除了炒豆芽,还吃什么?我一起买。”
刘婆将半张脸重新从被子边缘探出来,不再计较刚刚的拌嘴,朝庾璎咧了咧嘴:“就要炒豆芽,别的不吃。要绿豆芽,不要黄豆芽,炒得脆的,不搁肉,搁肉炒的发腥,不好吃。”
病人有胃口不容易,即便吃不下几口,但想吃,就是好事。
“你这老太太倒是会吃。”庾璎都被气笑了,“毛病真多。”
“哎小庾,你嘴巴太坏了,这样不好。”刘婆这样说庾璎,“你啊你,我知道你,你命带如此,就是个刻薄的人,还小心眼,小家子气,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你......”
刘婆的话还没讲完,庾璎把外套往床尾一搭,倒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你少在这胡沁。”
刘婆还在继续:“你这辈子啊......”
庾璎笑容收起,眉毛一竖。
刘婆很有分寸,收了口,然后缓缓乐出声:“......你这辈子啊,所有灾劫都过了,小庾,你以后肯定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
我和庾璎一起,先去医院食堂看了看菜色,没有刘婆想吃的,于是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平时迎来送往太多病人家属,提什么要求都能满足,比如少油,少盐,或是有的人在病里忽然忆起什么口味,点名要吃某种做法的菜,也都能照顾到。庾璎把刘婆点的菜告诉老板,一道素炒豆芽,还加了一道豆腐炖鱼,打包。
老板说,菜倒是简单,就是今天晚了,没鱼了,要是不着急,我现在打电话让水产送过来,你俩多等等?
庾璎说行。
我和庾璎在门口一张空桌子坐下,借着等菜的时间,庾璎和我讲起李安燕家里的事。
其实是我先开口问的,我好奇,刘婆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性格很古怪,还有李安燕,提起她妈妈为什么那样激动?
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几次在美甲店聊天,不经意间谈起李安燕的妈妈,李安燕都表现出不耐烦。
庾璎劝李安燕回学校上课,李安燕会说:“你别劝了,这些车轱辘话跟我妈说得没什么两样。”
庾璎说,那是因为我们和你妈一样,都是过来人,是为你好,然后李安燕就会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以无声的态度作为回话。
这个年纪,和父母之间没有矛盾才是离奇,我并不觉得意外,饶是像我一样快要三十岁的人,不也是和父母在相处之中屡屡相互折磨,多年练习却仍不能精于此道吗?
并且,李安燕的妈妈和李安燕的外婆,似乎也有一些不能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李安燕的口表露出来的,我只窥到了一个小小的边角,庾璎笑我,说,你怎么被我传染了,和我呆久了,变得和我一样八卦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家里的事其实不是秘密,什蒲这么小,谁家砸个碗,不到半小时,整条街都知道了......当然了,我这也是东拼西凑的,你听听就得了。”庾璎说。
李安燕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李安燕,李安燕的妈妈,刘婆。
这一家子的故事,要从刘婆年轻时讲起。
-
刘婆是一九五五年生人,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在来到什蒲之前,她已经辗转过许多地方。
当地人一开始并不信任她,红白事向来是很传统的,很庄重的,这个看着年轻的孤身女人并不像能“扛事儿”,且什蒲当地有很多口口相传白事习俗,一个外来的,怎么可能事事妥帖呢?但刘婆偏偏就租了一间小平房,在什蒲安定下来了。
她做纸扎活比别家都快,还精细,干活还不耽误说话,有人搬个小马扎坐在她家门口跟她闲聊,刘婆操着外地口音,回话完全不耽误,嘴不停,手也不停,心里还有数,叠完一筐元宝,说是两百个就是两百个,不信当场数,一个都不差,好像她天生就能一心多用似的。
这样的人,往往都很聪明,但刘婆真正被什蒲接纳,却不仅仅是因为聪明。
做这一行,平日里没人叩门,但凡叩门进来的都是家里有丧事,所以做白事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让客人在店里哭,这样不吉利,谁要是一时没忍住洒了泪,都会被店家请出去:您先出去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或者您要订什么纸活,写给我,保证到时间到点就出活,其他的不用多说。
客人也大多都能理解。
人家是做开门生意的,要是天天满屋都是哭天抢地的,既不好听也不好看,将心比心,不能给不相干的人家添堵。所以一直以来,这条规矩不必言说,人们有默契地遵守着,即便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也会被亲戚或家里长辈叮嘱:去订衣服订纸活的时候可别当着人家面哭,招人烦。
但,人与人的牵绊是由感情编织着脉络,当一个人离开,一段长长的脉络戛然而止,那份悲恸往往不受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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