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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没再对话,各怀心事沉默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睡着。
丛风显然更能熬,他几乎没有与人这样亲密的同床共枕过,着实没什么睡意。可方与宣却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呼吸变得绵长沉重,丛风侧过脸看他,目光顺着唇线鼻梁滑上去,停在舒展的眉头上。
方与宣说他已经能适应噩梦,倒也不算是假话,丛风看他睡容安宁,显然比之前按摩那次睡得安稳。
他恍然间明确了这一认知,方与宣正在梦里与另一个自己相会。
新奇、痛快、得意、好奇、紧张、着急,千万情绪汇在一起,催动心脏砰砰跳,是某种掌控了独特秘密的兴奋。
明日太阳升起,方与宣再睁开眼,看到的还是这同一张脸,他日夜不停地辗转在同一人身边,这个秘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丛风长出一口气,轻轻合上双目。
他推测方与宣的梦境是正叙。由浅入深,自然更好接受一些。而他自己的梦是自后往前,知晓了既定的悲剧结尾,再往前看,喜也是悲,乐全是哀。
梦里的方与宣病得走不动路,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带着行将就木的暮意,吊着一口气独守空宅。日历一页页撕,他眼看着方与宣的身子骨一日日恢复,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团气,压得人呼吸不上来。
而这一夜,他没有梦见方与宣,再一次站在了喊杀声震天的军帐内。
冬月十八,他记得这个日子,自这一日后,他便以一抹游魂的形态出现在将军府里,眼睁睁看着方与宣病倒,有人浑水摸鱼,趁他病要他命,偷改了药方子,害他从此大病不起,没能捱到下个开春。
丛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盔甲,皮开肉绽的伤痕早已凝血结痂,血污渗在甲革缝隙里,手里的长剑卷了刃,怕是连片树叶也斩不动了。
帐外寒风如鞭,碛北的冬月,暴雪之下寸步难行,吕彬拖着千钧重的腿冲进来,雪沫沾了满身,汗水都结成冰碴粘在脸上,一张冻僵的脸几乎做不出表情,只有那双愤怒又痛苦的眼睛昭示着又传来了坏消息。
“南面岗哨急报,肃王率两千精锐,将要到隘口下了!”
丛风的喉咙干裂刺痛,挤压着胸肺驱动呼吸,每一口气都似枯朽的旧铁摩擦嘶鸣:“好算计。”
残破的号角声在风雪里断断续续,吕彬看着眼前浴血的男人,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悲怆:“将军,藩王通敌叛国,与北狄里应外合,我们腹背受敌,附近各州能调动的兵马都调了,至多也只能再撑一日,朝廷盲了瞎了,至今未派援兵,粮草也迟迟不到,我们……”
“肃王封地承环抱之势,如今他与北狄勾结,若是碛北关破,便可打通北疆通道,自此长驱直入。”丛风平静而清醒地陈述着,脸上不见一丝怒容,是近乎死寂的冰冷肃杀。
狂风卷起帐帘,军营外的血痕叠着纯白的雪,一层盖一层。营前过道的积雪被踩实,搅成一片脏污,寒冷刺鼻的空气里卷着铁锈的腥气,吹成连天的呜咽声。
“死守。”丛风收回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去拿那杆凉意未散的长枪,“副将点二百弩手队支援南面,其余人随我上城墙,今夜北狄定然有所动作。”
“是!”吕彬高声应答,斩钉截铁,一掀军帐,将犹疑抛之脑后。
丛风拎起沉重的长枪,枪纂勾住地上的衣物,他手腕翻转挑开勾挂的布料,余光却见到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中掉落下来。
战情紧急,他已经几日没合眼,这身甲胄也没脱过,那堆衣服都不记得是哪一日换下来丢在地上的,衣服上的大片血污此时已干涸硬化。
丛风走过去俯身翻找,捡起来方才掉落的东西。
小小一枚,放在他长了冻疮的手心中,被染得血迹斑斑,他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枚平安符,不知怎会出现在此。
麻木无觉的心脏在此刻搏动起来,他翻过另一面,平安符上绣着字,可惜已经看不清了。
丛风定定看着,解开系绳,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片,纸片半边被鲜血濡皱,字迹铁画银钩。
平安。
【作者有话说】
后天后天!
◇
人生幸事是失而复得
他握着这张纸,一股无力与痛苦自脚下升起,如钻出地面的藤蔓,无孔不入地将他缠住,无法挣脱。
他知道他回不了家了。肃王带兵从后围剿,只怕不是伙同北狄通敌叛国,而是与二皇子有所勾结,意在顺水推舟,借北狄之手夺他兵权。
这一招里应外合,并非北狄人与肃王之里应外合,是藩王与皇子的里应外合。
当今圣上与太子皆意图削藩,肃王为保权势,助二皇子夺嫡,以北疆军功作换。
待到他丛风战败,二皇子领命带援军前来,三方再合力击退北狄,二皇子只肖躲在他与肃州军背后指点江山,便能轻而易举添一笔功勋,事成之后,肃王只需给他扣一顶通敌的帽子,便能将自己今日所为解释成出兵讨伐叛党,将他的主力鏖战说成立功赎罪。
援军不会来,粮草也不会来,碛北关已是孤岛一座。
丛风清楚自己的前方是死亡,回天乏术,也猜出害他至死的是享万民供奉的天家,他始终未有太多情绪,可此时看着这简单的“平安”两个字,被冰雪冻僵的不甘、憎恶、仇恨和怨怼,在一刹那喷涌而出,又被寒霜冻结,刺得他站都站不起来。
他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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