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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是辞官回乡,只怕没几日好活了,那时父亲担心牵连他,计划自断生路,谋求府里上下其余人的后路。
方大人为官多年刚正不阿,遭了不少人记恨,可正直也有回报,朝野上仍有人愿意帮他一把,他不会运作人心,方与宣便帮他做,筹谋一番,姑且保住全府性命,能叫父亲安心养老。
那次他到死才看懂父亲本色,这一世也不例外。
老爸住在城南的郊区,与他之间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却不常见面,逢年过节相聚吃饭,也是年初二就分开,但饭桌上的话题从来都是最新的,老爸了解他的工作动向,是从博物馆的官号发布的每条推文里扣出来的。
亲人的电话横插一脚,两个人的兴致再一次被打断,也没力气再继续了,他们重新把自己收拾好,又斟杯酒,颇为惆怅地喝一口。
酒冷血热,一剂猛药冲下去,没压下那股火,又燃得更旺了些,催动着他的神经,身体得不到发泄,便转化成表达欲,许多话不过脑子,流水一样倾泻出来。
“我爸现在身体也不好,年前去体检,肝肾都有囊肿,我陪他去做检查,我俩站在诊室门口,谁也不说话,像陌生人一样。”方与宣说,“我那时候没觉得怎样,毕竟之前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看出来了,我就是在自己较劲。”
“以前从心底里怪他,所以不肯和他好好相处,长大以后,以为懂事了,和他不亲近是历史遗留问题,其实也不然,是我脾气倔,仍不肯替小时候的自己原谅,只是我不想承认,觉得多大岁数的人了,这点事情都无法包容,也太过分。”
“毕竟我打小就一个人过,转学是家常便饭,总是刚适应生活又要换个新环境,舅妈夸我早熟,我就当真了,好像真的学会稳重待人、海纳百川了——都是装的,心里想的什么,只有自己清楚。”
方与宣歪过身子,和丛风碰了碰杯:“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出差,跑到博物馆来找我,我心里在想什么?”
丛风盯着冰桶里渐渐化开的冰块,说:“你在想,我还不如不来。”
出乎意料的答案,方与宣扬起眉毛,连酒意都褪下去不少,他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觉得不吉利,就像是最后一面似的。”丛风说,“但我就是想去,无论如何都得见你一眼再走。我一直这么自私,你不是知道吗?”
酒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滴落,顺着他的下巴一路蜿蜒,沿着脖子的起伏纹路盘旋而下。方与宣没忍住抬手去摸,指腹摁在他的喉结上,隔着千年的时光去抚摸那道已不存在的疤。
他说:“自私挺好的,我也自私。我在外面够稳重待人、海纳百川了,对你,我只想心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上辈子的错我们不要再犯了,嗯?”
说罢,他偏头亲了亲疤痕的位置,又补一句:“不用太担心,在一起久了,你就知道什么需要说、什么没必要说了。”
原来方与宣早已经知道这局酒的用意,不需要点明,他便看透他心中的惶惑摇摆。
丛风恍然间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彼时他刚从碛北回京,身后亲兵列阵相随,他策马上街,引得百姓驻足围观,十几岁的年纪,只含一腔热血,不晓得官场更胜战场,无数双眼睛早已盯住丛家,日夜兼程赶得人风尘仆仆,他却还一派意气风发,将百姓的夸赞照单全收。
他入宫见皇帝,在宫门口碰见从史馆出来的方与宣,这人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板起一张脸,丛风瞧他片刻,觉得像极了在朝堂上张口闭口引经据典、讲话弯弯绕绕的祭酒大人,不顺眼。
方与宣也看他几眼,只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心高气傲,不懂藏锋。”
丛风最瞧不上这群文人最爱挂嘴边的“不敢不敢”,论功行赏,胜仗是自己一杆一枪打出来的,得了赏赐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他这次回来,除了最后一战带兵北上,都再没离开过这片方寸之地,最远也只到邑门。起初还傻乎乎以为是陛下重视,想留在身侧培养,后来才知晓,丛老将军在碛北守关,他是入京为质的。
领了闲职后,便时常能遇上方与宣,对方也不怎么待见他,但每次面圣前,方与宣都会用令人厌烦的语气提点他几句。
没比自己大上两岁,却老气横秋的,丛风不喜欢他,总也给不了几个好脸色,渐渐把方与宣惹急了,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后来一同上朝,二人当众吵了一架,关系降至冰点,散朝时,方与宣只叹一口气,对他说:“等在朝堂待久了,你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那时听着这说教非常不爽,现在听却悦耳得很,丛风捞起他亲了一会儿,听到方与宣从喉咙里挤出模模糊糊一句话:“你脖子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砍的,没事。”丛风说着还要继续亲。
方与宣却吓得一激灵,立刻推开他:“砍这么深?”
“又没砍到大动脉,无所谓。”丛风说得无比荒唐,正准备再继续,忽觉一阵凉风吹来,回头望向窗外,才发现下起了雨。
夏秋交接的时段,雨总是来的不讲道理,他们看了会儿雨,方与宣忽然问:“有一回我在酒楼喝醉了,外面下大雨,是不是你去把我捞回来的?”
丛风转头看他。
“把我身边的人都收买了,一个个都跟我说是我自己冒雨走回来的,把我当傻子。”方与宣翘起嘴角,回敬他一个同样促狭的动作,手背拍拍他的脸,“我又不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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