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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学堂的名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杠杆与滑轮带来的视觉震撼尚未平息,林弈的第三堂课,已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带来的并非巧妙的器械,而是一盆清水,几张不同材质的薄纸,以及一盏点燃的油灯。
“前两日我们观‘形’察‘力’,”林弈立于院中,声音平和却自有穿透力,“今日,我们来看无形之物——风与热,如何为我所用。”
他拈起一张薄纸,置于唇前,轻轻一吹,纸片飘动。“此乃风动。”随即,他将纸悬于油灯火焰上方尺许,不过片刻,那纸便因热空气的托举而悠悠上扬,“此乃热动。风与热,皆可为力。”
他并未急于阐述高深的道理,而是让学子们亲自体验。用纸片感知烛火上方热流的升腾,观察盆中水波因风吹拂而荡开的纹路。简单的现象,却蕴含着驱动帆船、带动风箱、甚至引水灌田的奥秘。
“格物之学,并非总要繁复器械。察乎天地,观乎万物,皆有其理。明其理,则万物皆可为兵,天地皆可为工。”
这番话,如细雨润物,悄然渗入许多观望者的心田。
接连几堂课,林弈由浅入深,从具体的器械到无形的力,从数学的精准到物理的妙用,逻辑严密,却又紧扣民生实务。他从不空谈玄理,每一则道理,都指向河工、农事、营建中的实际难题。那份将高深学问与民间疾苦紧密相连的赤忱,以及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讲学能力,开始显露出强大的吸引力。
最先被彻底折服的,是那些本就出身清寒、深知劳作艰难的学子。林弈所授的,于他们而言,并非遥不可及的清谈,而是触手可及、能改变家乡面貌的实在学问。他们聚在林弈周围请教讨论的热情,日益高涨。
而变化,也悄然生在那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学子,乃至一些中下层官员子弟之中。
兵部刘主事家的公子刘文远,便是其中之一。他父亲官职不高,家族在京城也算不上显赫,自幼被教导需谨言慎行,务实进取。他最初来听讲,只是出于好奇,兼之家族隐约有示好周学政一系的意图。然而几堂课下来,那撬动巨石的杠杆,那利用热力驱动的构想,一次次冲击着他的认知。
“文远兄,莫非真被那林弈蛊惑了?”课后,相熟的同伴半开玩笑地问。
刘文远摇了摇头,神色认真:“非是蛊惑。其所言之物,看似简单,细思之下,却关乎国计民生。若治水修路皆能效此‘杠杆’‘滑轮’之法,不知能省多少国库耗费,减多少民力负担。此乃经世之实学,非虚言也。”
他的转变并非个例。几位家中任职工部、都水监等实务衙门的官员子弟,也开始认真思考林弈所讲的内容,甚至主动找来一些相关的匠作典籍对照参详。他们比纯粹的书生更清楚,朝廷每年在工程营造上的投入何等巨大,而效率的提升又意味着什么。林弈的学问,恰恰指向了这个关键之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凌云社”内部出现的细微裂痕。
这一日讲学结束后,人群渐散。一个身着湖蓝色绸衫、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的少年,却在原地踟蹰了片刻,他名叫韩齐,其父是光禄寺一位从五品的署丞,家世在“凌云社”中属于末流,平日多是跟在李瑾等人身后附和。
他见左右无人注意,猛地快走几步,追上已准备离开的林弈,声音带着几分紧张造成的干涩:“林……林讲书留步!”
林弈驻足回头,认得他是常跟在李瑾身旁的人,神色不变:“这位兄台,有何见教?”
韩齐脸颊微红,似乎鼓足了勇气,拱手道:“学生韩齐。方才听讲书论及‘流与河道清淤’之关联,心中有一惑……若依讲书所言,在河道窄处加水流以冲沙,那两岸堤坝该如何加固,方能承受水力?”
林弈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他并未因对方出身“凌云社”而显露丝毫芥蒂,仔细解答道:“韩兄此问切中要害。确需考量堤坝材质与结构。可选用巨石为基,以‘人’字形排列削弱冲击,或植柳固土,皆可增强其力。此事关乎材料与力学,日后我们会细讲。”
韩齐听得眼睛亮,只觉茅塞顿开,连忙再次躬身:“多谢林讲书解惑!学生……学生明日必再来聆听!”
说完,他像是怕被人看见,匆匆转身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张承在一旁看着,撇了撇嘴:“那是韩齐,‘凌云社’里跑腿的。怕是李瑾派来打探虚实的。”
林弈望着韩齐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无论是何缘由,肯问,便是缘起。人心之背向,非是铁板一块。”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李瑾耳中。
“韩齐那小子,竟敢私下向那林弈请教?!”李瑾在自己雅致的书斋内,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脸色阴沉,“真是丢尽了我‘凌云社’的脸面!”
他身旁一位核心成员劝道:“李兄息怒,韩齐家世低微,见识浅薄,被些奇技淫巧迷惑也不足为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近来确有不少原本中立,甚至一些家世不如我等的同窗,往那格物学堂跑得勤了。长此以往,只怕……”
李瑾眼神冰冷,他何尝不知。林弈靠的不是权势压人,也不是钱财利诱,而是实实在在、能打动人心、尤其是那些渴望建功立业或改变现状之人的——学问。
这种力量的渗透,远比正面冲突更为棘手。
“哼,不过是些墙头草,和韩齐那样的废物罢了!”李瑾强自镇定,拂袖道,“真正的栋梁之材,岂会看得上那些匠人之术?待府试放榜,我定要让他明白,何为正道,何为歧途!”
然而,他话语中的底气,却已不如往日那般十足。
格物学堂内,烛火再次亮起。这一次,围坐的学子明显多了不少,其中不乏一些新面孔,神情间带着好奇与探究。刘文远坐在前排,韩齐则选了个靠后的角落,低着头,却听得异常专注。
林弈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孔,心中了然。
撬动人心,有时比撬动巨石更难。但他已然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格局上,找到了力的支点。背向者,正在悄然转向。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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