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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学堂的人气,如同春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生长。原本空旷的院落,如今每至讲学之时,便显得有些拥挤。那些新加入的面孔,虽仍带着几分观望与谨慎,但眼中求知的火光却做不得假。林弈所讲授的“格物致知”之理,连同那些撬动巨石、引水灌田的实学,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度,侵蚀着旧有观念的壁垒。
这般景象,落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如鲠在喉的威胁。
陈啸端坐在陈家位于府城别院的书房内,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窗外是自家精心打理的园林,奇石罗列,花木扶疏,一派世家大族的雍容气象。然而,他此刻的心绪却难以平静。心腹刚刚呈上的消息,详细记述了格物学堂近来的“盛况”,甚至提到了几个原本与陈家走得颇近的中层官员子弟,也频频出现在那陋院之中。
“杠杆滑轮,水流风力……哼,倒是会蛊惑人心。”陈啸冷哼一声,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他并非蠢人,自然看得出林弈所授之学,并非全然无用。正因其并非全然无用,才更显危险。这已不是在学问上争个高低,而是在争夺人心,争夺未来可能的话语权。若任由其展,假以时日,这青州文坛,乃至将来可能的朝堂之上,是否还有他陈氏这等清流世家的一席之地?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林弈背后若隐若现的周文渊的影子。周文渊虽已离任,但其在士林中的声望与朝中的人脉犹在。林弈此举,难保不是周文渊一派,对青州乃至更大范围士林风气进行扭转的一步棋。
“不能再坐视了。”陈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正面学问交锋,他自忖难有十足把握压下林弈那套“歪理邪说”,但有些事,未必需要亲自动手,也未必需要在学问上见真章。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山岚尚未散尽,林弈如常提前来到他平日讲学的那片院落,准备稍作整理。然而,他尚未踏入院门,便被两名身着书院执事服饰的中年人拦住了去路。
为一人,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乃是书院负责管理日常事务的刘管事。此人平日待人还算和气,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林公子,请留步。”刘管事拱了拱手,语气平淡。
林弈停下脚步,心中已然有所预感,面上依旧平静:“刘管事,有何指教?”
刘管事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清了清嗓子,道:“近日书院接多位生徒及博士反映,公子于此地聚众讲学,人数日增,喧哗议论之声,已严重扰及周围斋舍学子静修,更有碍书院正常课业秩序。经书院诸位博士合议,为维护书院清静,保障众学子学业,即日起,禁止任何人在书院内私自聚众、开设非本院规制之讲学。违者,按院规处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弈,补充道:“此地,亦不可再用了。”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寂静。几名早早赶来准备听讲的学子恰好听到,脸上顿时露出愤慨之色。
“聚众扰学?岂有此理!我们在此听讲,何曾喧哗?”张承忍不住站出来反驳。
刘管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此乃书院决议,非是针对林公子一人。还望林公子及诸位学子,以书院大局为重,遵守规矩。”
规矩。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林弈静静听着,目光掠过刘管事那看似无奈实则冷漠的脸,又看向他身后那名一直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的副手。他心中雪亮。什么“多位生徒博士反映”,什么“扰及静修”,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这背后,若无陈啸乃至其背后陈家势力的推动,书院绝不会在他这格物学堂初具规模、尚未真正掀起大风浪时,便如此迅且强硬地出手。
这是要釜底抽薪,将他刚刚点燃的星火,扼杀于摇篮之中。
他并未争辩,也未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颔:“既是书院规矩,林弈自当遵守。”
刘管事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道:“林公子能体谅便好。”说完,仿佛生怕他反悔,带着人匆匆离去。
“林兄!这分明是陈啸他们搞的鬼!”张承气得脸色通红,“什么扰学?我们讨论学问,声音还没他们‘凌云社’诗会唱和的声音大!”
“就是!凭什么不让我们讲学?”韩齐不知何时也到了,躲在人后,小声嘟囔了一句,脸上满是失落。
其他赶来的学子也议论纷纷,群情激奋。这突如其来的禁令,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热情之上。
林弈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环视着一张张或愤怒、或担忧、或不甘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并未因这挫折而有半分动摇:
“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我们遵守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书院之外,那更为广阔的天地,语气变得深邃:
“然而,学问之道,岂是一道院墙所能禁锢?格物之理,存于天地万物之间,而非仅在一方院落之内。”
他转向众人,眼神清澈而坚定:“此地不能讲,自有能讲之处。规矩禁止聚众,却禁不了我等求索之心。”
他没有再多言,但那股沉静如山、不为外物所动的气度,却奇异地安抚了众人躁动的情绪。
深夜,林弈在灯下整理书稿,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日间那位传达禁令的刘管事身边的那名副手。他神色慌张,左右张望,迅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入林弈手中,低声道:“林公子,小心陈氏……他们……意在彻底断绝您在府城讲学之途。”说完,不待林弈回应,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消失在夜色中。
林弈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府学亦将行此令。”
他看着纸条,烛火映照下,脸上并无意外,反而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
阻挠?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
院墙之内,禁令已下。而院墙之外,风,正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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