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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叫苦。他只是咬着牙,将所有的痛苦都咽进肚子里。他知道,这三百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着他。他身体上的任何一点软弱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对他权威的侵蚀。他的权威只来自于他的大脑。他放弃了辨认道路,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李蒙。他则强迫自己,在剧烈的颠簸中进入一种绝对冷静的观察状态。他观察风向,观察天空飞鸟的轨迹,观察地面上任何可能泄露情报的痕迹。第二天下午,当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休整时,斥候回报:前方三里处,发现一支曹军的游骑,大约五十人。李蒙的眼中立刻燃起了战意。“先生,五十人,不足为惧。某愿带一队兄弟,一刻钟内,便可尽数歼灭!”季桓立刻抬起一只手,做出了一个坚决制止的手势。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眼神冷静得像一块冰。李蒙一愣,话语噎在了喉咙里。他看到季桓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一片空地上,指了指地面上几道非常清晰的新车辙,又指了指远处林子上空,那群正盘旋不前、显得有些焦躁的飞鸟。李蒙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他立刻明白了这些异常迹象背后的含义。那支游骑兵,是一个诱饵。“林中……有伏兵。”李蒙替他说出了结论,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季桓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他没有停下,而是用一根树枝飞快地在地上画出了那片树林的地形,标出了游骑和推测中伏兵的位置。李蒙看着那张简陋却精准的地图,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绕过去?”季桓摇了摇头。他的树枝,在代表伏兵的圆圈外,画了一个更大、更完整的包围圈。然后,他画出几支粗壮的箭头,如利爪般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抓向那个圆圈。最后,他的树枝在圆圈的中央用力地点了一下,那动作充满了终结一切的意味。那不是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李蒙看懂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先生不仅看穿了敌人的陷阱,甚至还要张开一张更大的网,把设下陷阱的猎人反过来变成猎物!他看着地上那张杀气腾腾的战术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他仿佛能看到,半个时辰后那片树林将如何变成曹军的屠宰场。“先生神算!”这一次李蒙的抱拳是发自内心的折服。他转身面对身后同样处于震惊中的骑兵们,将季桓的意图用他们能听懂的、充满血性的话语喊了出来:“都看明白了?曹贼想阴我们!先生有令,将计就计,分兵合围,把这帮杂碎,给老子一锅端了!一根毛都不准放跑!”骑兵们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一切都如季桓所料。当李蒙率领主力从正面冲入树林时,那些原本以为自己是猎人的曹军伏兵瞬间阵脚大乱。而两翼包抄的骑兵则像两把锋利的剪刀,断绝了他们所有的生路。季桓带着剩下的五十骑,没有参与正面的搏杀。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等在战场的边缘。他的手指指向一个穿着校尉服饰的曹军军官,他正试图从小道突围。五十骑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去。当浑身浴血的李蒙提着那名曹军校尉的头颅来到季桓面前时,所有陷阵营骑兵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看着这个坐在马背上,甚至连刀都没有拔出来的文弱书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草芥亦有锋芒。他们终于明白,将军为何会将三百精锐的性命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第三日的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定陶城外。远远望去,定陶城防守有些松弛,但城外的一处独立营寨却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无数的粮车正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其中。那里正是曹操在兖州的中心粮仓。季桓看着那座营寨,它就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为曹操的大军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而他就是来切断这根动脉的人。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沉默的骑士。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带着煞气,更带着一种对胜利的渴望。他举起手,指向那座灯火通明的营寨。然后,他指了指夜空,用手势比拟出月亮将会运行到的、代表“子时”的位置。最后,他将五指并拢,再猛然张开,做了一个“火焰升腾”的手势。营寨。子时。火。三个简单的信息,构成了最致命的命令。李蒙立刻会意,他转身面对着他麾下的勇士,用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声音下达了最后的动员令:“弟兄们,都看清楚了!先生有令,今夜子时,烧了曹贼的粮仓!为死去的两个兄弟,报仇雪恨!”季桓抬起头,看向西北方。那是濮阳的方向。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帐中等待着他的消息。他想起吕布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想起他手掌的温度,想起那股混杂着威胁与占有欲的气息。季桓无声地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不能输。烈焰中新生子时。天地间一片沉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云翳遮住,只透出一点病态的苍白光晕。定陶城外的曹军粮仓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安静地沉睡着。季桓勒住墨骓,在距离营寨半里外的一处高坡上停了下来。身后,骑士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如同一群幽灵融入了夜色之中。他们的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麻布,骑士们的嘴里也都衔着特制的横木,以禁绝一切声响。这是陷阵营的纪律,一种近乎残酷的、深入骨髓的纪律。季桓的心跳沉重而缓慢,像一架老旧的座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极度的专注。他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了。他能听到远处营寨里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带着草木腐败气息的潮湿味道,能感觉到身下墨骓那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的肌肉。他的目光越过黑暗,精准地锁定了营寨的几个点——瞭望塔,木栅的薄弱处,以及几座最大的、堆满了粮草的仓库。这些坐标早已在他脑中推演了无数遍。他缓缓举起右手。身后,李蒙和所有的骑士都像蓄势待发的猎豹,瞬间绷紧了身体。然后,他的手猛然挥下。没有喊杀声,没有号角。只有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从黑暗中分离出来,扑向那座沉睡的营寨。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一些人负责用钩索悄无声息地翻越栅栏,另一些人则用淬了油的箭头对准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哨兵。第一声惨叫,被瞬间割断的喉管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季桓在高坡上,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作战计划正在被一群高效的杀戮机器完美地付诸实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正俯瞰着自己创造的沙盘游戏。直到第一支火把被扔进了堆满干草的马厩。火,瞬间就活了过来。橘红色的火苗像一头被唤醒的贪婪巨兽,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然后在风的助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咆哮,轰然暴涨。火光撕裂了夜幕,将整个营寨照得如同白昼。“起火了!”“敌袭!!”凄厉的嘶吼声终于打破了死寂。整个营寨像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无数衣衫不整的士兵从营房里冲出来,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而陷阵营的骑士们此刻已经化身为来自地狱的使者。他们不再潜行,而是纵马驰骋在营寨之内,将手中的火把扔向每一座帐篷,每一辆粮车,每一处可以燃烧的地方。他们不与敌人缠斗,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放火。大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木制的粮仓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堆积如山的麻袋被烧穿,烤熟的麦粒和豆子发出一种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奇异焦香。季桓闻到了那股味道。那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他从那种超然的状态中狠狠地拽了出来,掼回了凡人的躯壳。他的胃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看到一个身上着了火的曹军士兵,尖叫着,打着滚,从一座燃烧的帐篷里冲出来,像一支活生生的人形火炬。他看到战马在烈火中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地冲撞着栅栏。他看到陷阵营的骑士,一刀将一个试图救火的敌兵砍倒,滚烫的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黑色。这就是战争。不是史书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不是他论文里那些理性的数据分析。而是眼前这片由火焰、鲜血、惨叫和焦臭构成的活生生的地狱。而他,就是这座地狱的设计师。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他紧紧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片火海,将所有的细节都刻进自己的视网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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