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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的夜,被奥尔塔湖旁小院温暖的灯光切割出一方宁静。燕婉放下手中的炭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有些泛白。她轻轻按揉着胀的太阳穴,孕期的嗜睡和疲惫像湿透的棉被,沉甸甸裹住四肢,可脑海里的设计灵感却噼啪作响,不肯停歇。
桌上铺满了“韧”系列的草图——破碎的瓷片被柔韧的藤蔓缠绕、缝合,用金线勾勒出裂痕的轨迹,新生于残缺之上。这构思,几乎是她人生的注脚。
她下意识抚上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却已能感知到一种隐秘的牵系。为了这孩子,也为了自己,她必须站在“新生代设计师大赛”的决赛场上,让“南风”这个名字,真正破土而出。
手机屏幕亮起,是路子衿的消息。
【结构支撑点,或可参考米兰大教堂飞扶壁的力学原理,视觉会更轻盈。资料已邮箱。】
【另,别忘了喝牛奶。】
后面跟着一个简笔画的牛奶杯,线条笨拙,一看就是手绘后拍照来的。
燕婉盯着那个小牛奶杯,指尖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蹭了蹭,那里还沾着点未干的炭灰,在屏幕上留下一个极淡的灰色指印。她退回键盘,想回复“谢谢师兄”,打了又删,最后只敲了一个字。
【好。】
出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盯着那个简笔画看了太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决赛前一周,燕婉被一个技术难题卡住了。“韧”系列的主作品,她想用极细的金属丝模拟破土嫩芽,支撑起象征“过往”的残破瓷片。概念惊艳,实物却一次次在她手中垮掉。那些纤细的金属丝,承不住过往的重量。
工作室里堆满了废弃的模型,空气里飘着冷掉的胶水味,混着金属丝被剪断时留下的淡淡铁锈气。焦虑像无形的蛛网,一层层缠上来,勒得她呼吸紧。
孕吐反应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她冲进洗手间,吐得昏天暗地,直到胃里空空,只剩下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她用力撑着洗手台,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两团青黑,嘴唇干燥起皮。
燕婉,你不能倒。她对自己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肚子里那个小豆芽仿佛传来微弱的感应,一股奇异的力量混着酸楚顶在心口。傅怀瑾当年那句“玩玩而已,能成什么气候”像根刺,隔了这么久,依旧能精准扎破她鼓胀的信心。不!她猛地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狠狠扑在脸上,冻得她一个激灵,却也瞬间驱散了那片刻的软弱。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门外站着路子衿。米兰深秋的细雨沾湿了他深灰色大衣的肩头,颜色深了一块。他手里拎着一个一看就很保温的袋子,另一个手则是一个半旧的、却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专业工具包。
“师兄?”燕婉侧身让他进来,有些意外,“你怎么……”
“正好在附近。”路子衿语气自然,目光却在她依旧湿漉漉的额和过分苍白的脸上快掠过,随即垂下眼,将保温袋放在唯一还算整洁的小几上,“看到你朋友圈了,卡在承重这里,顺路过来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了点粥,你先吃点。”
燕婉想起来了,半小时前,她焦头烂额时,确实过一条仅“师兄”分组可见的朋友圈——照片是桌上一堆失败的模型残骸,配文:【被金属丝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哪里是顺路。
保温盒打开,是热气腾腾的鸡丝小米粥,粥油绵密,飘着淡淡的鸡油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姜味。旁边小格子里是清爽的腌黄瓜片,切得薄薄的,看着就脆生。燕婉捧着温热的瓷碗,掌心被烫得微微红,那热度却好像顺着血脉一路熨帖到了冰冷的心口。她小口吃着,嚼到细嫩的鸡丝和微辣的姜丝,胃里那点翻江倒海的感觉竟被奇异地压了下去。
她低头喝着粥,眼角余光能看到路子衿已经脱了大衣,里面是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肩线平直。他没有急着去看模型,而是挽起了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安静地收拾她桌上散乱的工具。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感。和傅怀瑾那种充满掌控欲、甚至有些粗暴的整理不同,路子衿的收拾,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房间里胶水和铁锈的味道,似乎也被这粥的暖香冲淡了些。
吃完东西,身上有了力气。路子衿也已经拿出了平板,调出了他建好的简易模型。
“单纯垂直支撑,力点太集中。”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声音低沉平稳,“可以试试内嵌网状结构,模仿植物茎秆,或者……”他切换了一个界面,是东方榫卯的分解图,“用‘勾挂’和‘托扶’的巧劲。”
他一边说,一边快进行着应力模拟。屏幕上,那个改良后的结构稳稳托住了重物,纤细的金属丝呈现出一种优雅而坚韧的弧度。
燕婉看着屏幕上流畅运行的数据,又看看地上那堆让自己崩溃的失败品,心里那团乱麻“唰”一下就被理顺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她困扰数日的难题,在他这里举重若轻。这不是居高临下的指点,而是同行之间的引路。他能看到她视野盲区里的风景。这种智力上的同频与碾压,带来的不是挫败,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混合着被深刻理解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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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这……”她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满是敬佩。
路子衿收起平板,唇角有极淡的弧度:“是你给了它灵魂,我只是帮它站稳。”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底下似乎藏着更深的情绪,快得抓不住。“现在,方便让我搭把手,把它做出来吗?”
他说着,打开了那个工具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微型工具,细砂纸、不同型号的钳子,甚至有一小卷她之前随口提过很难买到的o黄铜丝。工具包最底下,还压着一包独立包装的生姜糖,包装上用马克笔写着几个小字:【孕吐时含。】
燕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不仅看到了她的求助,还记得她需要的材料,连她难以启齿的孕吐都考虑到了。这种不声不响、却落到实处每一寸的周全,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分量。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下,在这安静的工作室里,响得像擂鼓。这是一种久违的、被小心翼翼珍视的感觉。
“好。”她的声音有点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并肩工作。路子衿负责核心结构的搭建,他操作电烙铁时,指尖很稳,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燕婉则进行艺术调整,将柔软的藤蔓缠绕上去。
空间狭小,难免靠近。他递过镊子时,微热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那带着烙铁余温的触碰,烫得燕婉下意识一缩。路子衿动作顿了顿,默不作声地将工具轻轻放在旁边的木板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裤腿上蹭了一下。
燕婉慌忙低头,假装整理藤蔓,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热起来。这样一个男人,细致、专业、沉稳,他为什么……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一股混合着自卑和酸涩的情绪涌上来,像冷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刚刚冒头的火星。燕婉,别痴心妄想了。
燕婉彻底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麻。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柔软的棉布边角,她想说“谢谢师兄”,可话到了嘴边,却被喉咙里涌上的热意堵了回去。她只好死死盯着地板上,两人被灯光拉长的、偶尔交叠在一起的影子,直到眼眶热,才慌忙抬起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
“模型主体没问题了,剩下的打磨抛光,你自己来更顺手。”路子衿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失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决赛那天,我会到现场。”
他不是在询问,只是在陈述一个决定。
路子衿离开后,工作室恢复了寂静。但那片寂静里,不再有之前的焦虑和冰冷,而是充盈着一种安定的余温。那个完美的模型立在灯下,破碎的瓷片被柔韧的金属丝稳稳托起,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坚韧的光芒。
她轻轻触摸着那冰冷的金属和温润的瓷片,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扣在桌上的手机安安静静,傅怀瑾带来的那片阴云,似乎被路子衿随手一挥,便散得无影无踪。
燕婉走到窗边,深秋的夜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拂面。路子衿就像这夜色本身,沉默,广阔,却能包容她所有的不安和狼狈。他知晓她最不堪的过去,见过她最脆弱的时刻,却依然留在这里,用他的方式,为她撑起一片能自由呼吸的天。这份沉默的“懂得”,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沉重。
可是,我能接住吗?她的手再次覆上小腹,那里依旧平静。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去奢望他的好?内心两个声音在激烈拉扯,一个渴望靠近那温暖,一个被现实的自卑拖向深渊。
然而,心底最深处,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破土而出:燕婉,你值得。你值得一切美好。从傅太太到南风,从依附到独立,她趟过了最泥泞的路,没有被打倒,反而在废墟里长出了新的骨骼。她比想象中更强大。
决赛,是新生真正的序章。而路子衿那句“我会到现场”,像一颗定心丸,更像一枚火种,让她对那个舞台,除了背水一战的决心,更多了一丝隐秘而真切的期盼。
她会赢。不是为了打谁的脸,而是为了不辜负路子衿工具包里的生姜糖,不辜负玛格丽塔太太塞给她的柠檬精油,不辜负安妮熬夜帮她搭建的工作室网站,不辜负肚子里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更为了——那个从破碎的瓷片中,将自己一片片捡起、用金线缝合重塑的,名为南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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