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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似乎被母亲的话唤醒了一点精神,抬起小脸,大眼睛看向那碗面,又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来来。那眼神里有好奇,有疲惫,还有一丝被香味勾起的、小小的期待。
来来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雅间里空调送着习习凉风,吹在他被后厨高温蒸腾过的皮肤上,却激不起一丝凉意。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空调微弱的送风声。母亲清晰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连日来被焦虑和质疑反复碾压的心坎里。
“特意来的……四个多小时……清江市就有分店……味道真的不一样……缺了魂儿似的……值了……”
这些词句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回响。他仿佛被剥离了现实,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回音壁上,四面八方都是母亲那温和却无比清晰的肯定。他看到了母亲眼中那份纯粹的、因为找到真正美味而闪烁的亮光;他看到了小女孩虽然疲惫,却被面香吸引、微微翕动的小鼻子。这一切,都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心头那层因连锁化压力而凝结的厚厚冰壳。
原来……真的有人知道!真的有人尝得出来!那被标准化流程、被统一料包、被冰冷效率所抹杀掉的差异——那一点点火候的微妙,那一份手工搅动的耐心,那源自父亲、融入他骨血里的“老道劲儿”和“魂儿”!它们并非虚无缥缈的自我安慰,而是真实存在的,是值得一个人,不,是值得一对母女,甘愿驱车四小时,跨越两个省份的距离来追寻的东西!
巨大的冲击力让来来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旁边冰凉的墙壁。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才让他找回一丝现实的感知。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一句“谢谢”,或者“您过奖了”,可嘴唇像是被粘住了,干涩得不出一点声音。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对着那位母亲和小女孩,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时间也仿佛凝滞了一瞬。这个动作笨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却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语言能力。那里面包含的,是手艺被识得的震动,是坚持被肯定的哽咽,是连日阴霾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穿后的眩晕与感激。
他直起身,脸上火烧火燎,不敢再看那对母女的眼睛,只低低地、含混地说了一句:“您……您们慢用。”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雅间,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雅间里的景象,却关不住那两碗炸酱面霸道而温暖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他周身,也缠绕在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头。他没有立刻回厨房,而是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后厨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擂动着,每一下都似乎在宣告:你守住的,是对的!
灶火依旧在舔舐着锅底,油烟机轰鸣如常,后厨里还是那副热火朝天、争分夺秒的战场模样。但来来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弥漫的油烟味、食材的腥气、汗水的气息,似乎都淡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东西,在他胸腔里鼓胀着。
他重新站回自己的灶头前,目光扫过那口熬着老酱的大铁锅。锅里的酱汁已经变得极其浓稠,色泽深沉如最上等的古墨,在灶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润内敛的油光,细小的气泡缓慢地破裂,出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啵啵”声。这声音,此刻落在他耳中,竟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沉默地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瓷碗,动作轻缓地舀起一勺那熬到极致的酱汁。深褐色的酱浆顺着勺沿缓慢流淌,拉出绵长、晶莹的丝线,仿佛粘稠的蜜糖。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勺酱汁倾倒在碗中洁白的面条上。酱汁覆盖下去,瞬间包裹住根根分明的面条,慢慢渗透,像给白玉披上了一层醇厚的琥珀外衣。他又拿起旁边现切的黄瓜丝,那翠绿的颜色鲜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还有嫩黄的蛋丝、莹白的豆芽,一撮一撮,细细码放。红的胡萝卜丁、翠的香芹末,如同最精心的点翠,洒落在酱色的“山峦”之上。
他的手异常稳定,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这不再仅仅是一碗需要快出品的工作,而是在完成一份被遥远路途和敏锐味蕾所郑重托付的信任。
“老板?”小李抱着新到的蔬菜筐凑过来,脸上还带着对新料包的好奇,“总部那料包我看了,说明书上说,开水一冲搅和搅和就行,三分钟搞定!这……这多省事啊!”他语气里带着点对效率的天然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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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码放配菜的筷子,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了擦碗沿不小心沾上的一点酱汁。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直到碗沿光洁如新,他才抬起头,看向小李,脸上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眼神沉静得像深潭的水。
“小李,”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厨房的嘈杂,“你闻闻。”
小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厨房里充斥着各种味道,但离得最近、最霸道的,就是来来面前那碗刚拌好的炸酱面散出的浓烈香气。那是复合的、立体的香气,酱的醇厚、葱油的焦香、配菜的清新、面条的麦香……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霸道地钻进鼻孔,直冲脑门。
“再想想,”来来的目光扫过冰柜方向,那里码放着总部统一配送的、印着标准流程说明的料包,“那开水冲出来的‘省事’玩意儿,能有这个味儿?”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刚才那桌客人,从清江开了四个多小时车来的。清江有咱们的分店,人家也吃过,也点过外卖。可人家说,就认这个味儿。”他指了指自己面前这碗面,又指了指锅里还在微微“叹息”的老酱,“就认这个,得熬上几个钟头的‘费事’劲儿。”
小李看着来来沉静却异常坚定的脸,又用力吸了一口那碗面霸道而温暖的香气,再想想冰柜里那些密封包装的粉末和酱料,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眼神里的那点浮躁的好奇,慢慢沉淀了下去。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抱着菜筐转身干活去了。
来来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和细小烫痕的手。就是这双手,在无数个凌晨,在油烟弥漫的后厨,固执地搅动着那口沉重的铁锅。此刻,这双手似乎不再仅仅属于他自己,它们连接着父亲粗糙的手掌,连接着那位母亲清亮而识货的眼睛,连接着小女孩被香气唤醒的期待。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笃定感,像锅里那熬到火候的酱汁一样,浓稠而温暖地包裹住了他连日来焦灼不安的心。他挺直了因常年灶前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脊背,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枷。
就在这时,领班小陈又撩开门帘进来了,脸上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老板!那雅间的小姑娘,刚才还蔫得像棵晒蔫的小白菜呢,结果那碗面一拌开,香气一冲,嘿!小脑袋都快埋进碗里了!那小嘴吃得油乎乎的,眼睛都亮晶晶的,跟她妈妈说‘妈妈,这个酱香香!比我们家的香!’可把她妈乐坏了!”小陈模仿着小女孩的语气,绘声绘色。
来来听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深深的弧度。那笑意从他眼底漾开,驱散了眉宇间积压多日的阴郁,连脸上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他感觉胸腔里那团温热的东西膨胀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满溢出来。
“对了,”小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位女士问,咱们店里有没有什么清爽点的小甜点?说孩子坐车久了胃口有点弱,想吃点凉的、酸甜的顺顺。”
清爽的、酸甜的、凉的……来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后厨角落那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商用冰柜。他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凛冽的白色寒气瞬间涌出,扑在脸上,带着冰霜特有的凛冽气息。冷气中,他精准地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深色的、沉甸甸的陶罐。
陶罐的盖子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着。来来用厚布垫着,小心地揭开盖子。一股更加清冽、带着山林果木气息的冷香,混着丝丝甜意,幽幽地飘散出来,瞬间中和了厨房里的油腻燥热。罐子里,深色的液体中,沉浮着几个拳头大小、表皮冻得乌黑亮的冻梨。那是用秋天山里采的老品种酸梨,经过反复冰冻和解冻的“缓”出来的。梨子本身的酸涩被冰晶的魔法转化,酝酿出最纯粹、最清冽的甘甜,带着天然的果酸,是解腻消食的绝品。
他拿起一个冻梨,触手冰凉坚硬,表皮覆盖着一层晶莹的白霜。他找出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碟,用热水细细烫过,确保没有一丝油腥气。然后,他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极其小心地削去冻梨顶端一小块带着霜花的硬皮。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破坏了那层晶莹的冰壳。
削开的小口,露出了里面深褐色的、半透明的果肉,丝丝缕缕的凉气从中袅袅升起。他小心地将这枚顶着一点晶莹霜花的冻梨,轻轻放在温热的青花瓷碟中央。深色的梨,雪白的霜,温润的青花,构成一幅极简又极富韵味的画面。清冽甘甜的香气,仿佛有了实体,丝丝缕缕地缠绕在碟子周围。
“把这个送去。”来来将碟子递给旁边候着的小陈,声音低沉而温和,“就说……是送的,给孩子尝尝。”
小陈看着这碟精心准备的冻梨,又看看来来眼中尚未褪去的柔和笑意,了然地点头,小心翼翼地端着碟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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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没有跟出去。他走回自己熟悉的灶台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旁边那口熬酱的大铁锅上。锅底的余温尚未散尽,锅壁上还凝结着深色的酱汁痕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冰冷的金属,穿透了油腻的墙壁,落到了那个小小的雅间里。他似乎能看到那个小女孩,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枚冒着寒气的“黑疙瘩”,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对着那削开的、冒着丝丝白气的果肉,咬下第一口……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遥远得几乎褪色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蝉鸣声嘶力竭。乡下老屋低矮的土灶前,热浪滚滚。小小的来来,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热得满头大汗,像只被太阳烤蔫了的小狗,趴在油腻腻的小饭桌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来来,醒醒神!”父亲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一只粗糙、布满裂纹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酱垢的大手,伸到了他眼前。那只大手的手心里,稳稳地托着一枚同样乌黑亮、顶着一层白霜的冻梨!梨子刚从屋后深井里吊上来的凉水里捞出来,寒气逼人,在父亲那布满劳作痕迹的黝黑掌心映衬下,那层霜花显得格外晶莹剔透,像凝结的月光。
“尝尝,刚‘缓’好的,透心凉!”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把冻梨塞进他小小的、同样沾着点泥灰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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