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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春夏交替后,宁古塔的暖日也匆忙到了尾声。今日,张、李二位老兵受命带她往一处据说往年曾生有珍稀“猴头菇”的山谷行去。山谷位于背阴面,日照时间短,林木比别处更加茂密虬结,粗壮的树干上爬满了厚厚的苔藓,人迹罕至,所以山林的野性更甚,但山珍野味一定更多。
“仔细着点,这地方沟坎多,野兽的脚印也新鲜,别走散了。”张老兵叮嘱了一句,与李姓老兵一左一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警惕地地扫视着四周。
云妮儿应了一声,目光却已被几丛在枯枝败叶间探出头的、紫红色顶芽带着绒毛的肥嫩野菜吸引。她蹲下身,熟练地用指尖掐下最嫩的一段。她专注于寻找,没留意身边的人,渐渐与两位老兵拉开了一段距离,耳边只剩下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脚下碎雪的窸窣。
行至一处溪流拐弯的巨石后,一阵微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入云妮儿的耳中。她动作一顿,凝神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是错觉吗?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好奇,轻手轻脚地绕过了那块布满青苔的巨石。
眼前的景象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在巨石与山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里,一个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的异族妇人,正紧紧蜷缩着,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怀中的小女孩遮挡着风寒。那妇人,阿娜尔,听到动静,惊惶地抬起头。她眼眸深陷,布满了血丝,绝望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她看到云妮儿,也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把怀中的小女孩儿搂的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的惊惧,但过了片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云妮儿面前,然后口中出一串不知道什么语言的泣血般的音节。云妮儿愣了一瞬,立刻明白这是哀求,她在哀求什么呢?她眼睛扫过她怀里的那个小女孩,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小脸通红,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呼吸更是急促而微弱,眼睛紧闭,显然已陷入昏迷。
云妮儿的心瞬间被攫紧了。她自幼在乡间长大,见过太多因一场风寒就夭折的孩童,这女孩的状况,已是危在旦夕!那母亲阿娜尔的哀求是在向她求救,救她的女儿!她不再犹豫,立刻蹲下身,伸手探向卓娜的额头,好烫!
“别怕,别怕……”云妮儿用自己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着,尽管知道对方可能听不懂。她对着焦急的阿娜尔用力摆手,又指了指孩子,再指向自己来的方向,比划着喝药、睡觉的动作,努力传达着“我去取药,救她”的意思。
阿娜尔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怔怔地看着云妮儿。她看不懂复杂的手势,但她看懂了云妮儿眼中的善意,然后她像是终于理解了,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云妮儿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她要传递着一个母亲最后的、全部的希望。
云妮儿感到手腕一阵刺痛,但她没有挣脱,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用坚定的眼神再次重复了自己的意图,然后轻轻掰开阿娜尔的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她必须快!这孩子耽搁不起了!
回到张、李二位老兵视线范围内时,云妮儿已想好说辞:“张大哥,李大哥,”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我方才好像扭了一下脚踝,有些疼得厉害,怕是不能再往深处走了,想先回去用些药油揉搓一下。”
张老兵皱了皱眉,打量了她一眼:“扭了?严重吗?”
“还好,就是不敢太用力。”云妮儿故作姿态地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痛楚。
李老兵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云妮儿挎篮里寥寥无几的山珍,瓮声道:“那便回吧。这鬼地方,确实不好走。”
一路上,云妮儿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暗暗加快脚步,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将军府。她脑中飞盘算着如何弄到药材,她一个罪囚是不可能从药库取药的。她想到了那位平日里多在药房打盹的老军医。
回到将军府,她径直去了药房所在的小院,老军医果然靠在椅背上打着瞌睡。云妮儿放轻脚步,酝酿了一下情绪,才开口道:“胡爷爷,打扰您歇息了。”
老军医睁开惺忪睡眼,见是她,倒是没什么不耐烦。这女娃子手艺好,偶尔也会送些清爽可口的小点心给他,颇得他几分眼缘。“是云妮丫头啊,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许是今日上山吹了风,回来便觉得头晕脑胀,身上一阵阵冷,怕是染了风寒。”云妮儿轻轻咳了两声,眉头微蹙,“想来求您给抓副散风寒的药。”
老军医示意她伸手号了号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点点头:“嗯,是有些风寒入体的迹象。我给你抓两副柴胡桂枝汤吧,汗就好了。”说着,便慢悠悠地起身,去药柜前称量药材。
云妮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需要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散药,更需要清热退烧的猛药!她看着老军医抓取的温和药材,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补充道:“胡爷爷,我……我好像还有点烧得厉害,梦里都觉得口干舌燥的,您看……能不能再加点黄芩、栀子之类的,清清内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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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军医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她症状确实像那么回事,老军医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又添抓了些黄芩和一小撮栀子,一同包好递给她:“拿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夜里盖厚实些汗。”
“谢谢胡爷爷!”云妮儿接过药包,如同捧着救命仙丹,连声道谢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药房。
接下来是煎药。厨房人多眼杂,怕生出别的事端,她回到马厩旁那个属于她的小小窝棚,这里虽然简陋,却相对僻静。她将平日里省下、藏在角落的小炭炉和一个小陶罐挪到窝棚最深处,用身体挡住可能的光亮,小心翼翼地生起火。她凭着感觉,将柴胡、桂枝等散药材减了量,而将黄芩、栀子这类清热药多加了些,小小的陶罐里,药汁翻滚,散出浓郁苦涩的气息,她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不容易将药煎好,滤出浓黑如墨的汁液,她找到一个洗净、原本用来装水的竹筒,将还烫手的药汁小心倒了进去,塞紧木塞。她又将老军医给的另一副药拆开,只取了里面的生姜和几颗红枣,重新包好,准备下次再用,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她将竹筒贴身藏好,然后等着天亮。
这一夜,云妮儿几乎未曾合眼,她不知道自己的药是否对症,也不知道那对可怜的母女是否还撑得住,更不知道自己的冒险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只是在黑暗中,紧紧握着那个藏有药汁的竹筒。
次日,天色未明,云妮儿便早早起身,以昨日采珍太少、今日要再去那山谷附近看看为由,再次恳请张、李二位老兵带她上山,两位老兵虽面露无奈,倒也未曾苛责。
再入那幽深山谷,云妮儿的心比昨日更加急切。她几乎是凭着记忆,一路小跑着冲向那处巨石缝隙。远远地,她便看到阿娜尔依旧保持着昨日的姿势,蜷缩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听到脚步声,阿娜尔猛地抬起头,一夜之间,她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眼中布满了更深的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看到是云妮儿,如雕塑般的身体像活过来了一般,云妮儿快步上前,立刻掏出贴身藏着的竹筒。药汁经过一夜,已经凉透,但此刻也顾不上了。她拔开木塞,将竹筒递给阿娜尔,示意她喂给卓娜。
阿娜尔颤抖着接过竹筒,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浓烈苦涩的气味让她眉头紧皱。她看了看云妮儿,云妮儿用力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犹疑。阿娜尔不再犹豫,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女儿无力的头,将竹筒口凑近那干裂的嘴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黑色的药汁喂了进去。卓娜在昏迷中似乎感到了苦涩,小小的眉头蹙起,本能地想抗拒,阿娜尔便停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待她稍稍平静,再继续喂。整个过程,充满了无声的艰辛与一个母亲全部的耐心和爱。
喂完药,云妮儿又拿出自己省下的饼子,掰碎了泡在清水里,让阿娜尔吃下。阿娜尔看着云妮儿,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混杂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清晰的泪痕。她没有再磕头,只是紧紧握住云妮儿的手,将那粗糙的脸颊贴在云妮儿的手背上,用她族群最崇高的礼仪,表达着内心的感激。
云妮儿心中酸涩,她反手轻轻拍了拍阿娜尔的手背,示意她照顾好孩子和自己,又指了指太阳,比划着明天再来的手势,她不敢久留,必须赶在兵士起疑前离开。
转身走出石缝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去,只见阿娜尔紧紧抱着卓娜,她心中默念:“要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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