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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枝看到了这样的自己——眼睛浮肿,唇色苍白,面庞与耳尖泛着很淡的薄红。
看了不过几秒,裴枝就面无表情地把撕下来的海报再次粘上去了。她不喜欢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她垂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丧气地想着:“原来她在沈青泊眼中是这般模样。潦草又苍白。”
裴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细碎的回忆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在那里,她看到了裴云澜,也看到了沈青泊。
在裴枝二十岁的寻常一天,她猝不及防地接到关于裴云澜急诊的电话。
裴枝当即买了最近的航班回国,但是当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急诊室时,裴云澜已经静止在病床上了。
那段时间,裴枝一直浑浑噩噩的,睁眼闭眼都是裴云澜躺在病床上停止呼吸的模样。
裴枝一直不敢去面对这个真相,她给编织一个谎言,一个母亲会重新回到她身边的谎言。
直到谎言彻底破碎。裴云澜的身体浓缩成一个骨灰盒的重量,被递到了裴枝面前。裴枝捧着没什么重量的骨灰盒,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往下沉。
火化结束后,裴云澜的身体成为了骨灰以及一些没被焚烧掉的骨架。
工作人员拿来一把锤子,问裴枝:“请问你要自己敲完放进骨灰盒里,还是需要我帮忙?”
裴枝颤抖着接过了那把锤子。当裴枝拿着锤子往下敲下去的时候,她发现人类看似坚硬的骨骼在此时变得柔软无比,轻轻一敲就会变得粉碎。
她又发现这就是母亲的模样。看似坚硬,但自始至终都柔和地接纳着她这个孩子所给予的一切。包括她的伤害。
而她这个从母亲的神殿里孕育而出的孩子,正在敲毁母亲残留的一切,让她浓缩、再浓缩,直至她被完整地存进这个骨灰盒里,成为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几斤重量。
于是,荒诞的一幕在此刻重叠了。
裴枝出生时,裴云澜抱着几斤重的裴枝泪流满面。裴云澜死亡时,裴枝抱着几斤重的裴云澜泪流满面。
霎那间,裴枝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手里握着那把小锤子,却再也敲不下去。她的眼泪淋湿了上帝抛下的这枚硬币——一面印着新生,一面印着死别。
那一刻,裴枝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条多年前被母亲剪掉的脐带,终其一生都会缠在自己的身上。无论她去往何处。无论她成为了谁。
关于葬礼的筹办,是一个名叫沈禾的女人来主动帮助裴枝完成的。
她说她是沈青泊的助理,沈律师曾是裴云澜的学生,特意让自己来帮助裴枝筹办葬礼。沈禾又说,葬礼那天,沈青泊会来。
那段时间,在沈禾的帮助下,裴枝强撑着被悲伤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子去筹办了这场葬礼。
葬礼开始前,雨猝不及防地下着,裴枝发现沈青泊还没来,生怕她淋了雨,便撑着一把伞出去寻她。
萧瑟的林木在冷风中摇曳着,裴枝也被风吹得像株病寒的植物。她拢紧了外套,匆匆地一拐弯,就看到了沈青泊。
迭起的葱翠在她身后展开,她在飘扬的风雨里步伐沉稳地向她走来。沈青泊穿着一袭黑色风衣,乌发被挽起,骨相分明,面庞深邃,浑身散发着一种神秘淡泊的气质。
蓦然,沈青泊抬起头,眼睛透过冰冷的镜片朝她看来,只一眼,裴枝就觉得沈青泊确实人如其名,冷得像雨夹雪,淡得像远山青。
裴枝从小就登台跳舞献唱,从不怯生怯场,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不受控地紧张起来,而自己却道不出丝毫的缘由。
但她还是快速地朝沈青泊走去,将伞撑在沈青泊头上,为她挡去淅沥的雨,问她:“请问,是沈青泊沈姐姐吗?”
沈青泊停下脚步看着她,目光柔和了一些,轻声唤出了她的名字:“裴枝。”
死气沉沉的风雨天。裴云澜的葬礼。裴枝痛苦无比的季节。她们的第一次相见。
在此之前,她们从未相识。可当她们走在命运既定的隧道看向彼此时,却如此清晰地知道对方是谁。
后来,裴枝总会在一些瞬间想起那个雨天,淅沥的雨水顺着沈青泊的面庞滑落,她抬头看向自己,唤出自己的名字。女人的声音似一场雨,反反复复地淋过裴枝的心头。
“沈青泊。”裴枝曾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念过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
然而,裴枝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历经一切混乱来到这间城郊的出租屋后,能在这里重新遇到沈青泊。
对方和初见时没什么不一样,她站在种满了植物的阳台上,依旧淡泊又疏离。
裴枝以为眼前站在植物堆里的女人是她在痛苦时产生的一场幻觉。
直到沈青泊朝她走来,直到沈青泊熟悉又淡薄的声音响起,对她说:“看够了吗?新邻居。”
直到沈青泊说她就是沈青泊。
-
这天半夜打了雷,一道道白光在裴枝面前接续地闪烁着。
裴枝睁着眼睛,听着耳边的轰鸣声,在床上空茫地躺了半晌后,她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了窗帘。
裴枝讨厌雷雨天。
裴云澜的葬礼是在雷雨天。她陷入舆论漩涡的那天也是雷雨天。
雷雨天总能让她想到生命是一棵被雷电劈断的林木,倒塌在地,只有难以根除的沉疴痼疾,只有被雕刻的痛苦与罪名。
裴枝透过窗户,看到了窗外那棵粗壮的细叶榕树在暴风雨中摇曳着。枝干颤动时,那些承受不住风雨的枝叶落下又落下,落了一地。
裴枝蓦然推开窗户,风雨泼了进来,将她的长发、面庞、衣襟都淋湿了。但她却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皮肤像浸水后沉重的纸皮,包裹着她皱巴巴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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