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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泓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一滴浓墨,彻底消失在密室那扇包铁暗门之后。沉重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命运的闸门轰然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气流也被斩断,密室彻底沉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火苗骤然矮了半截,挣扎着,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更加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晕。臻多宝维持着那个目送的姿势,枯瘦的身体在巨大的玄色外袍包裹下,显得愈渺小脆弱,如同一尊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残破泥塑。直到那暗门闭合的余音彻底消散在石壁深处,他挺直的脊背才如同被抽掉了最后的支撑,猛地佝偻下去。
“咳咳…咳咳咳…呕——!”
压抑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剧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再也无法控制,整个人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那只曾指点江山、布下惊天棋局的手,此刻死死地捂住口鼻,宽大的玄色袍袖因剧烈的颤抖而簌簌作响。
鲜血,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如同沸腾的岩浆,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紧捂的素帕,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面上。那声音,细微却惊心动魄,如同生命沙漏里最后几粒沙砾坠落的回响。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混合着烛泪的焦糊和陈年纸张的霉味,迅弥漫开来,将这方狭小的空间变成了濒死者的炼狱。
剧咳和呕血带来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黑,烛火的光晕扭曲、旋转,化作无数跳跃的金星。耳边是自己风箱般破碎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粘稠声响,交织成一曲凄厉的死亡挽歌。冰冷的石地透过厚重的玄袍,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最后的热量,寒意如同无数钢针,从四肢百骸直刺骨髓深处。他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的冰窟,黑暗、冰冷、万籁俱寂。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同濒死灰烬中最后爆裂的火星,猛地从他灵魂深处迸出来!
活下去?
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尖啸。为了什么?为了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老鼠巷”的污秽里苟延残喘?为了在疍民的破船上颠沛流离?还是为了在异域的海船上,看着故国的落日,在悔恨和绝望中耗尽残生?
不!
另一个声音,更响亮,更决绝,如同金铁交鸣!那是他毕生信念所凝聚的惊雷!为了那些被高俅碾碎在白骨之路上的冤魂!为了临安城百万在权奸阴影下苟活的生灵!为了…为了赵泓眼中那份不容辜负的沉重誓言!他臻多宝这条残命,早已押上了赌桌!他的结局,只能是燃尽!燃成照亮黑暗的最后一道光!燃成劈开这污浊世道的惊雷!纵使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嗬…嗬…”他喉咙里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猛地抬起头!蜡黄如金纸的脸上,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剧烈的痛楚而扭曲变形,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爆出骇人的光芒!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凶悍,又如同殉道者投向祭坛的狂热!那光芒,锐利得刺破黑暗,穿透了死亡的阴影!
他不再试图压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反而任由其爆!每一次呛咳,每一次呕血,都像是在燃烧他仅存的生命燃料!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地,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蜿蜒的暗红血痕。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拖着那具几乎散架的身体,重新挪回了那张巨大的原木桌案旁。
他需要支撑。他需要看着他的沙盘,他的临安城!
“呼…呼…”他背靠着桌案粗粝的边缘,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冷汗如同溪流,从他蜡黄透明的额角、鬓边涔涔而下,浸湿了散乱黏在脸颊上的几缕灰白丝。玄色外袍沉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那曾带来短暂温暖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眼中那疯狂燃烧的光芒,却未曾黯淡半分。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执拗,缓缓拂过沙盘上那微缩的临安城。冰冷的细沙沾染了暗红的血渍,如同这座城池永不愈合的伤口。他的指尖划过代表大庆殿的陶土模型,划过朱砂勾勒的御辇路线,划过代表张茂则的细小铜环…最终,停留在沙盘西北角,一个用极细墨线标注、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上——西城外三十里,慈云观。
赵泓…此刻应已在路上。玄衣融入夜色,如同最锋利的匕,刺破临安城沉睡的表皮。他仿佛能看到那矫健而决绝的身影,在重檐叠嶂的阴影里无声穿行,避开巡逻禁军手中火把摇曳的光圈,越过坊墙,掠过沉睡的瓦舍勾栏,向着那渺茫的生路奔去。他的路线,自己推演了无数遍,每一个可能的关卡,每一处暗藏的杀机,都已刻入骨髓。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交给赵泓手中的刀,和他心中那团比自己更炽烈的复仇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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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臻多宝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沾血的指尖在那“慈云观”的标记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指印。这枚血印,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又似一个最后的祝福。
就在他心神全部系于西北方向那渺茫生机的刹那——
“笃…笃…笃笃笃…”
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冰冷韵律的敲击声,如同毒蛇吐信,猝不及防地从头顶的天花板缝隙中传来!那声音极有规律,三长,两短,再一长!正是“多宝阁”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来自地面一层最隐蔽的“听风孔”!
臻多宝眼中的光芒骤然凝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更狠!
高俅的獠牙,终于亮出来了!“黑鸮”!这群只存在于最黑暗传说中、如同跗骨之蛆的杀人机器!他们竟能如此精准地锁定“多宝阁”最核心的密室入口?是哪里出了纰漏?是哪个环节被渗透?还是…高俅手中掌握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底牌?
没有时间思考了!
“咔哒…吱嘎——”
几乎在警报声落下的同一瞬间,密室正上方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青石板天花板,猛地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方形暗门,竟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部强行撬开!冰冷的、带着地面寒意的夜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猛地灌入这濒死的空间!
“咻!咻咻咻——!”
数道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了密室的死寂!乌光如同毒蜂群般,从那骤然洞开的黑暗缺口中激射而下!目标精准无比,直指桌案旁那个被玄色外袍包裹的枯瘦身影!
是弩箭!而且是特制的三棱透甲锥!箭头在昏暗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芒,显然淬有剧毒!
臻多宝在暗门洞开的瞬间,身体已做出了本能的反应!那是一种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刻入骨髓的警觉!他根本来不及抬头,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侧面扑倒!动作狼狈不堪,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完全依靠着对危险的直觉和对这密室地形的熟悉!
“咄!咄咄咄!”
数声沉闷的利器入木声在他身侧炸响!几支毒弩狠狠钉入他刚才倚靠的厚重原木桌案边缘,入木极深,箭尾兀自剧烈震颤!木屑纷飞!一支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掠过,冰冷的箭风刮得他皮肤生疼,深深扎进他身后的石壁缝隙中!另一支则“嗤”地一声,撕裂了他宽大玄色外袍的下摆,带起一缕布丝!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嗬…嗬…”臻多宝扑倒在地,胸腔如同被重锤砸中,剧痛伴随着窒息感再次袭来,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玄袍沾满了尘土和溅落的血点,狼狈如丧家之犬。但他那双眼睛,却透过散乱灰白的丝,死死盯住头顶的洞口,燃烧着冰冷刺骨的火焰!
没有怒吼,没有叫嚣。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洞口处,一道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落地轻如狸猫,没有出丝毫声响。此人全身包裹在一种奇特的紧身黑衣之中,那布料在昏暗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流动的、吞噬光线的哑光质感,仿佛将周围的阴影都吸附在了身上。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只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密室中的一切。
“黑鸮”!高俅豢养于最深黑暗中的恶鬼!
这黑衣人落地后并未急于进攻,只是如同雕塑般站在洞口下方,那双冰冷的眼孔缓缓扫视着狭小的密室。目光掠过剧烈喘息、蜷缩在地的臻多宝,掠过巨大沙盘上染血的标记,掠过墙上密密麻麻的线索图,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微弱燃烧的烛火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散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寒意和压迫感。
紧接着,又是两道同样装束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那洞口滑落,悄无声息地分立左右。三人成品字形,彻底封死了臻多宝所有可能的退路和腾挪空间。他们手中并未持常见的刀剑,而是握着一种奇特的短柄钩镶,精钢打造的钩刃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显然是用于锁拿、擒杀的利器。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还藏着其他致命的零碎。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只有臻多宝破碎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为那名面具眼孔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锁定了地上蜷缩的身影。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从面具后响起:
“臻先生…太尉…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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