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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陈氏枯瘦的手指拂过那只温润的象牙球。
这球陪伴了她近四十载,从先帝还在潜邸时便置于案头,后来随她一同入主了这座天下最尊贵也最孤寂的宫殿——慈宁宫。岁月在它光滑如脂的表面沉淀下温润的包浆,细腻的纹路里浸透了檀香与时光的气息。它是旧物,也是故人遗泽,每每抚触,总能勾起些泛黄的、带着暖意的回忆。
今日午后,殿内焚着安息香,青烟袅娜,缠绕在垂下的明黄帐幔间。殿宇空阔,只有远处廊下宫女极轻的脚步声,衬得这富贵雍容的宫室愈幽深静谧。太后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大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象牙球,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指腹沿着球体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接缝划过。她动作随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而,就在指腹稍稍用力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轻、极脆的机括弹动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宫殿里,却清晰得如同玉罄乍裂。
太后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下的象牙球仿佛活了过来,内里传出细微的齿轮咬合转动的“沙沙”声。她浑浊的眼眸骤然收缩,一丝惊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潭深水表面的平静。
那光滑圆润的象牙球,竟无声无息地从那道细微的接缝处,裂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仿佛一枚熟透的果子,悄然绽开了自己的秘密。裂开的夹层里,并非空无一物。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份折叠得异常工整的纸笺,纸张边缘泛着陈旧枯槁的黄褐色,如同被岁月熏染过的落叶。但更刺目的,是那纸张上洇染开的大片暗沉污迹——干涸的、深褐近黑的颜色,带着一股铁锈般凝滞不化的腥气。那是血。是早已凝固、渗入纸髓的陈年血污。
压在纸笺之上的,是另一张折叠的纸,颜色同样陈旧,但字迹密密麻麻,排列着一个个名字。
太后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苍老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微微凸起。她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份染血的纸笺,缓缓展开。
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
只看了开头几行,太后的身体便如遭雷击,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紫檀木榻坚硬的靠背上。那一声闷响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她枯槁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新糊的窗纸。松弛的眼皮剧烈地跳动着,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彻底点燃!那怒火是如此猛烈,几乎要焚毁她衰老的躯壳,烧穿这重重宫阙!
“好!好一个……国朝栋梁!”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与毒液,带着要将人凌迟的恨意。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份染血的密信和那张沉甸甸的名单,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连同它所承载的滔天罪恶一同捏碎。那纸上干涸黑的血迹,此刻在她眼中,就是无数冤魂无声的控诉与咆哮!
“来人!”太后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尖利得划破了慈宁宫死水般的寂静。
殿外垂手侍立的老太监高福,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疾步趋入。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太后手中紧攥的纸页和那裂开的象牙球,心头猛地一沉。无需多言,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森寒怒意,已让这个在深宫沉浮了一辈子的老奴脊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传哀家口谕,”太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密召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彦章!即刻!单独!从后角门入宫!若惊动旁人一丝一毫,哀家唯你是问!”
“老奴遵旨!”高福深深埋下头,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倒退着快步离去,身影迅捷地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脚步落地无声,却带着十万火急的沉重。
夜幕沉沉,压得八贤王府邸的重重院落透不过气。书房内,唯有案头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将老王爷赵元俨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白在灯下泛着银霜。案上,摊开的正是白日里由心腹辗转送入王府的那份名单副本,以及另一封字字泣血、落款处按着几个模糊指印的证词。
烛火跳跃,光晕在那一个个名字上晃动,也在名单旁摊开的几份文书上流淌。一份是去年兵部上报的关于西北延州军粮“意外”焚毁的奏疏抄件;一份是数月前枢密院关于潼关守军换防调令的存档记录副本;还有一份,是数月前被贬斥出京的一位御史的私信笔迹。
老王爷的手指枯瘦却稳定,缓缓移动着。他拿起那份私信,又拿起名单副本上某个不起眼角落的名字——一个隶属户部仓场司的六品主事。目光在两者之间反复逡巡。
灯芯“噼啪”轻爆一声。
老王爷的指尖猛地一顿,停在那主事名字旁标注的一行小字上:“丙寅年三月初七,告假省亲,未至枢密院当值。”他的视线,如鹰隼般精准地移向那份枢密院的换防存档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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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上,关于潼关守军换防日期的那一行墨字,清晰无比:“丙寅年三月初七,枢密院令下,潼关守军奉调移防黑水峪。”
日期,严丝合缝!
老王爷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猛地抓起那份字字泣血的证词副本。那是几个侥幸逃脱灭口的潼关老卒,用血泪写就的控诉。上面赫然写着:“……三月初七夜,换防令至,言黑水峪有警,催逼甚急……吾等前脚离关,后脚关门即闭……未及半日,潼关……陷落!三万袍泽……尽没!”
“三月初七……三月初七!”老王爷的声音低沉地重复着这个日期,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户部仓场司那个主事告假省亲的“丙寅年三月初七”上,又死死钉在枢密院换防令下达的同一个日期上。
一条无形的线,被这冰冷的日期死死扣住!户部那个主事,在那一天,恰好缺席了可能接触或传递关键军令的岗位!而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烛火猛烈地摇曳了一下,将老王爷眼中那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他不再看那些旁证,枯瘦的手直接抓起了那份名单副本和染血的密信抄件,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带着独特狷狂之气的字迹——那是他曾经无数次在朝堂奏对、在御前批阅中见过的字迹!
是他!
铁证如山!每一个字,每一处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忠魂的白骨与生者的良知之上!
老王爷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与雷霆万钧的肃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夜色与愤怒一同吸入肺腑,然后重重地铺开一张雪浪笺。
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提起,悬停在纸端。笔锋凝聚了万钧之力,落下第一笔时,竟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之意!
“臣,赵元俨,泣血顿,冒死以闻……”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划破沉沉的王府暗夜。
天光未破,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汴梁城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皇城西北角,一片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的建筑群却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睁着无数只冰冷的眼睛。这便是影阁,皇帝手中最神秘、最令人胆寒的爪牙巢穴。
高高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夜风吹过檐角兽吻出的呜咽,更添几分死寂。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多久。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影阁那扇厚重无比、包裹着铁皮的朱漆大门,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向内爆裂开来!碎裂的木块裹挟着断裂的铁条,如同暴雨般向内激射!
烟尘弥漫中,一股钢铁的洪流轰然涌入!
殿前司亲军!清一色的玄色重甲,在影阁内部幽暗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金属寒光。他们如墙而进,沉重的铁靴踏在碎裂的门板砖石上,出整齐划一、撼人心魄的“铿!铿!铿!”巨响,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巨大的方盾紧密相连,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壁,盾牌缝隙间,是密密麻麻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重戟长矛!
“奉太后懿旨!清查影阁!违令者,杀无赦!”
都指挥使王彦章,身披玄甲,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阵前,声音如同滚雷,在影阁空旷的前庭轰然炸响!他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出巨大骚动的影阁院落。
短暂的死寂后,是毒蛇般的反击!
“咻!咻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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