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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夫人立在昏暗的厢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药气,混着一种陈年楠木特有的沉郁暗香,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她面前,一口深黑如墨的厚重棺椁,静静地停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
“夫人,都妥当了。”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说话的是个身形佝偂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利,正是璇玑夫人倚重的老供奉,人称“鬼医”的何九。他枯瘦的手掌抚过棺椁冰冷的边缘,那棺壁厚得异乎寻常。
璇玑夫人微微颔,指尖冰凉。她上前一步,俯身凑近棺椁头部位置一个极不显眼的透气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厚重的楠木,传入棺内那片更深的黑暗:“多宝,听得见吗?再忍一忍,我们这就启程。记住,无论如何,撑住这口气,撑到金殿之上!”
棺内死寂一片。片刻后,才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敲击声,短促,沉闷,像垂死的心脏在木头上最后的挣扎。咚…咚…两下。那是臻多宝仅剩的力气。
璇玑夫人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情绪已被冰封,只剩下决绝的冷硬。她果断地一挥手。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精壮的护卫缓缓合拢,严丝合缝。那口巨大的黑棺,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封存了所有生的希望与死的恐惧。外面,哀乐陡然拔高,凄厉的唢呐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混杂着刻意放大的悲泣,一股脑儿灌进这压抑的厢房。送葬的队伍,动了。
八名精悍的护卫,一律身着粗麻孝服,腰佩长刀,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遭一切风吹草动。他们肩扛着那口沉甸甸的黑棺,步伐沉重而稳定。棺椁被稳稳地安置在一辆特制的、轮轴加固的平板车上,车辕套着两匹高大的健骡。
“走!”璇玑夫人自己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灰布裙,脸上蒙着纱巾,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眼睛。她坐在棺车旁另一辆稍小的骡车上,何九抱着药箱,紧挨在她身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冰冷的幽芒。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辘辘声。每一下颠簸,都让棺内臻多宝的五脏六腑痛苦地搅动、翻腾。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包裹着他,只有棺壁上那几个细小的气孔,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成为这无边囚笼里唯一的坐标。每一次震动,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骨髓,撕扯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脏腑。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腥甜的逆流又开始不安地涌动,每一次咳嗽的冲动都被他用残存的意志死死压制下去,每一次压制都耗尽他一丝摇摇欲坠的生机。
他蜷缩在狭窄的夹层里,身体紧贴着冰冷坚硬的棺壁。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剧痛和眩晕的深渊边缘疯狂摇曳。唯有口中那枚珍贵的参片,正被舌尖紧紧压着,一丝微薄的、带着苦涩的清凉气息,正极其缓慢地渗入他焦灼的经脉,像一滴滴微小的甘霖,艰难地维系着那缕即将断绝的生机。
何九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穿透厚厚的楠木,钻进臻多宝的耳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小子……别睡!参片……含着……咽下去……想想你爹娘……想想赵将军……想想他背上……那一道道为你挨的鞭痕!”
爹娘模糊的面容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另一幅更为清晰的画面取代——赵泓!他仿佛看到赵泓赤着上身,背对着他,宽阔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狰狞地隆起,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每一次挥鞭落下,那紧绷的肌肉都随之剧颤,却始终没有一丝呻吟泄出。那沉默的承受,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地砸在臻多宝的心上。一股灼烫的、混杂着悲愤与愧疚的洪流猛地冲上臻多宝的头顶,暂时压下了身体的剧痛,将那缕几乎溃散的意识强行凝聚。
不能死!他咬碎了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猛地清醒了一瞬。
送葬的队伍蜿蜒穿过京城清晨尚显冷清的街道。哀乐呜咽,纸钱纷飞如灰白的雪片,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好奇的一瞥,旋即又匆匆走开。这偌大的京城,每天都有无数悲欢离合上演,一口棺椁,几声恸哭,不过是尘世里再寻常不过的点缀。
璇玑夫人的目光透过纱巾,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扫过街道两旁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扇半开的窗户、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行人。她身边的护卫们,手始终虚按在刀柄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白,眼神锐利如刀,警惕地切割着每一寸可疑的空气。车辕上的车夫,身体微微前倾,耳朵不易察觉地轻微颤动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样的响动。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队伍即将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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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一声尖利到刺破耳膜的锐响,毫无预兆地从左侧一座茶楼的二楼窗口爆射而出!一支乌黑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啸音,目标直指平板车上那口沉重的黑棺!
“护棺!”璇玑夫人厉喝出声,声音尖利如刀。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护卫中一人猛地将扛着的孝幡向前狠狠一掷!那杆裹着白布的粗长竹竿,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撞上激射而来的弩箭。“咔嚓!”一声脆响,弩箭被撞得偏离了方向,“夺”地一声,深深钉入后面一辆骡车的车辕,尾羽犹自剧烈震颤!
“有刺客!西侧茶楼!”护卫领嘶吼着,长刀已然出鞘,雪亮的刀光映着他眼中沸腾的杀意。队伍瞬间收缩,形成一个紧密的半圆,将棺车护在核心。几名护卫迅取下背上的臂张弩,动作迅捷无比地装填、上弦,冰冷的弩矢对准了茶楼那扇敞开的窗户。
“咻咻咻!”回应他们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再次从那扇窗户里激射而出!这次的目标,赫然是璇玑夫人所乘的骡车!
“夫人小心!”何九尖声叫道,同时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出,一枚细小的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射向当先一支弩箭的箭簇!
“当!”银针精准地撞在箭簇上,火星四溅,箭头被撞得微微一偏,擦着璇玑夫人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另外两支弩箭,一支被护卫挥刀格开,另一支则“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一名挡在骡车侧前方的护卫肩胛!那护卫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死死咬着牙,竟不退半步,反手一刀劈向另一支角度刁钻射来的冷箭!
“留活口!”璇玑夫人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两侧的屋顶、墙角阴影里猛地窜出!他们动作快得惊人,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直扑队伍核心的棺车!
“杀!”护卫领双目赤红,咆哮着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压抑的怒吼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打破了送葬队伍伪装的悲戚,将这僻静的巷子化作修罗杀场。
棺椁在激烈的厮杀和车辆的颠簸中剧烈地摇晃。每一次撞击,都让夹层中的臻多宝感觉自己的骨架快要被震散,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喉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冰冷的棺壁,也浸透了他紧捂口鼻的布巾。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眼前阵阵黑,意识如同退潮般迅远去。爹娘的面容、赵泓背上纵横的鞭痕……这些画面都开始扭曲、模糊,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何九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穿透了棺木,也穿透了臻多宝即将沉沦的意识:“小子!挺住!药!快给他灌下去!”紧接着,一根细长的、中空的铜管猛地从棺椁头部那个隐蔽的气孔中插了进来!
一股辛辣无比、带着浓烈草药腥臭的液体,被强行灌入臻多宝的口中。那味道冲得他几乎再次呕吐,但一股霸道无匹的热流也随之猛地在他冰冷的胸腹间炸开!如同滚烫的岩浆注入冻土,强行驱散了盘踞的寒意和死气,带来一种近乎燃烧的、撕裂般的痛苦,却也让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被这痛苦硬生生地再次点燃,剧烈地、痛苦地燃烧起来。
他出一声野兽般的、模糊的呜咽,身体因药力的猛烈冲击而剧烈抽搐,但涣散的瞳孔,却在那灼烧的痛苦中,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巷子里的厮杀并未持续太久。刺客显然没料到护卫力量如此强悍,更没料到璇玑夫人身边竟有如此多的硬手。在丢下几具尸体后,剩下的几个刺客见事不可为,出一声唿哨,如同受惊的蝙蝠般,迅向不同方向飞掠退去,动作快得只留下几道残影。
护卫领正要带人追击,璇玑夫人冰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穷寇莫追!护棺要紧!立刻清理,继续赶路!耽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她的目光扫过受伤的护卫,看到他们咬牙止血、重新站稳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队伍再次移动起来。哀乐重新奏响,只是那唢呐声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之气。棺椁上,几道新鲜的刀痕和一处深深的箭孔,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凶险。璇玑夫人端坐在骡车上,蒙面纱巾下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睛,比万年玄冰更冷,更幽深。她染血的衣袖微微垂下,遮住了手腕,那袖中的暗袋里,似乎有什么硬物硌着她的肌肤,触感冰凉。
车轮辘辘,碾过地上的血迹,也碾过这深宫巨阙投下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巍峨的宫墙,已在望。
天牢深处,那不见天日的囚室,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渗入每一寸冰冷的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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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死寂的牢笼。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如同钝刀刮过骨头,令人牙酸。
“哐当!”
囚室那扇厚重、布满铁锈的牢门被粗暴地拉开,几道穿着深色劲装、面无表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身上的气息冷硬如铁,正是影阁的押解武士。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面皮黝黑,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影阁副指挥使,绰号“铁鹞子”的韩冲。
韩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囚室内那个倚墙而坐的身影。
赵泓抬起头。
长时间的囚禁和拷打,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英挺的面容瘦削得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布满了青黑的疲惫。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他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新旧伤痕纵横交错,有些地方皮肉翻卷,虽然不再流血,却依旧狰狞可怖。最刺目的,是他左手小指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被粗糙包扎过的断口。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韩冲接触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颓唐。疲惫的底色之下,是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磐石般的沉静。那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穿透力,仿佛能洞穿一切虚饰,直抵人心最深处。
韩冲的心头莫名地一凛。他见过太多囚徒的眼神,绝望的、疯狂的、哀求的、怨毒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接受,以及一种深藏的、无法撼动的力量。这种平静,反而让韩冲这个见惯了生死、心如铁石的人,感到一种无声的压迫。
“赵泓。”韩冲的声音干涩平板,不带任何情绪,“时辰到了。上路吧。”
赵泓没有言语。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囚禁和腿上的旧伤让他起身的动作略显滞涩,但他挺直腰背的瞬间,那副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竟陡然焕出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度,仿佛一座伤痕累累却依旧傲然矗立的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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