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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云君顺手一够,将差点飞跑的纸张拢了回来,他不是存心想看的,但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去时,三个潦草醒目的字就如同浮雕一般突显在他眼前。
手稿散落了一地,纸页泛黄,薄如蝉翼,晏灵修从他手里把被风吹跑的那几张拿回来,还在低头整理,就听见他不解地问道:“‘洗魂术’?你学‘洗魂’做什么?”
晏灵修心里一紧,面色却丝毫未变:“有兴趣,就学了。”
“我在藏书楼里看到过有关洗魂术的记录,好像只有地方志里的寥寥几句话……”孟云君狐疑道,“这是孤本,你从哪里找来的?”
“洗魂”顾名思义,就是将那些脏的、不干净的东西从三魂七魄上剥除掉,过程当然不好受,用途也很局限。或许也是因此,这门秘术早就失传,至今只存在于几本道听途说的游记中。
天枢院自称囊括天下藏书,可惜部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秘术却没有那个精力一一找回,何况是一门失传已久、不知真假的“洗魂”。若非晏灵修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罗相关的古籍,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恐怕这几张纸就会在不远的将来慢慢腐烂在藏书的洞窟里。
历来与魂魄相关的法术,稍有不慎就会害人害己,因此多少都有些歪门邪道的意思,洗魂也不例外,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悬在禁术的边缘。晏灵修虽然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之前一个月在深山老林里餐风饮露的日子根本不存在一样,其实全身的神经都暗暗绷紧了,唯恐被他察觉什么。
然而越是提心吊胆,晏灵修越要把秘密递出去,故作坦荡地问:“你要检查一下吗?”
孟云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他不想表现出不信任,于是一口回绝道:“不用给我看,我相信你。”
晏灵修一颔首,保证说:“看完后,我会把它放进藏书楼里的。”
“别着急,”孟云君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忽然觉得就算不改也没什么,小师弟显见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不是有意为之,是不会把自己往声名狼藉的方向推的,“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天枢院总会护你到最后的。”
晏灵修闭了下眼,轻声道:“当然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院长限定的反省时间到期了,他却没急不可耐地立刻就走。
天枢院传承已逾千年,无数前辈先贤的牌位立在当前,黑压压的一片,光照充足时还不觉得,但到了晚上,万籁俱寂,却衬得这座古朴的建筑肃穆庄严得无以言说。晏灵修捧着烛台,一盏盏安放在牌位前,于是飘摇的火光就照亮了上面的字。
孟云君在另一侧陪他一起,那点惶惶的烛光在他眼中聚拢成一点,分明在动,却因为他气质的缘故,显得比暗夜的月亮还要宁静。晏灵修看了他侧脸一眼,移开了视线。
翌日他孤身离开了天枢院,一个人也没通知,一个人也没带,行事照样出格,消息传回来,院长被气得嘴角起了燎泡,可鞭长莫及,于是天天都在后悔没把那个逆徒拖回来用门规狠狠打一顿。
洗魂被证实对阎扶无用后,晏灵修抽空把书稿送进了藏书楼,继续天南地北地搜罗和魂魄相关的秘术。孟云君也很忙,神龙不见首尾,往往上一封书信从江南寄出,写下一封时人就到了中原,天枢院没人摸得清他的动向。
但他们再次见面却没有隔得很远,仅仅只过了一年。
战乱平息后,百姓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如同野火燎原后一场恰到好处的雨,很快便茂盛起来,渐渐有了盛世之相。
世道平稳了,晏灵修行走江湖也安定了许多,不会好端端走着路就迎面撞见一群打家劫舍的山匪。那次他循着一条虚无缥缈的传闻走进群山,寻觅一本可能带给他希望的古书,无奈传闻并不永远靠谱,他在山中转悠了大半个月,结果不仅无功而返,还在归途中误打误撞闯入了荒芜的管春城。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可怕了,而且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无法挽回,也无法阻止……但当时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何期总算能从那种暗无天日的混沌中清醒过来,即便还有些恍惚,但不会再轻易发狂了。
何期当然能看出晏灵修和鬼王渊源颇深,但他本性温和,视对方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不会逼问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恢复神智后短短一个时辰,何期已决心在山中清守,不问世事,因而别无所求……然而他能餐风饮露地过日子,他捡来的小婴儿却不能,再不吃奶,只怕肚子都要饿扁了。
所幸在场还有另一个人可以托付。
临别前,晏灵修把自己佩戴的清心铃留了下来,挂在山神庙的檐角,背着刚刚起名为何宁的小女婴走下山,沿着时隐时现的山路一路向南行去。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晏灵修登上最后一座山,眼前终于阔然开朗,一座小小村庄出现在山脚下,恰好午饭时间,每座茅草屋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迎风遥远地松来饭菜的香味。
小何宁饿了好久,也许是预感到马上就能找到吃的了,再也不肯继续自欺欺人地吮手指,一阵比一阵厉害地闹腾起来。
晏灵修从未带过这个岁数的孩子,差点被她的哭嚎声震聋,大魔头阎扶和他连着共感,方才还在得意洋洋地跟他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会也静了下来,晏灵修能感觉到他忍得咬牙切齿,要是能操控自己的身体,绝对会第一时间掐断那崽子的小细脖子。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刮进了村子,挨家挨户敲起了门。端着饭碗在田埂边玩耍的孩子们没见识过这等阵仗,凑热闹似的跟着走,转眼就在他身后聚集了一群小萝卜头,村民们也从家门口一个个探出头来看稀奇。
晏灵修的脸色愈发的生人勿近,导致村中的里长卖他羊奶时,都没敢直视他的眼睛,若非晏灵修气度绝佳,抱着孩子的手势也足够小心,差点怀疑他是个拐卖小孩的人**。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里长的儿媳妇一片慈母心肠,边喂何宁吃羊奶边凑趣道,“怪道是兄妹俩呢,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捡的。”
“……是,是么。”妇人干笑两声,把襁褓解开瞧了瞧,肯定地说,“有六个月大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起来快得很,一天一个样。”
晏灵修也凑过去看,可惜毫无经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何宁吃饱喝足,赏脸给了个没牙的笑,然而晏灵修一口气还没松完,她又小脸一皱,委委屈屈地瘪着嘴,哭了。
“哎呀呀,别担心,这是尿了!”妇人了然地把她摆到床上,熟练地指挥着丈夫去翻自家儿子用过的尿布,回头一看晏灵修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目光中是隐隐的敬畏和凝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没带过孩子吧,小宝宝都这样,一根直肠子,吃过就要拉尿的。”
晏灵修皱着眉,如临大敌地瞧着床上那蹬着胳膊腿儿哭闹的女婴——妇人方才说她生得好,纯粹是客套话,小何宁没被遗弃前大概过得很不好,颠起来根本没几两肉,头顶仅有的几根毛发稀疏泛黄,脸皮也皱得跟老头子似的,丑得令人不忍直视。难为里长家的小孙子,旁观着娘亲给这个爱哭鬼换尿布,还能激动地拍着手叫:“妹妹!妹妹!”
“好好好,是妹妹,磐儿乖,不要吵到妹妹休息好不好。”妇人不耐烦地将儿子拨拉到一边。
现年八岁的磐儿小兄弟并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依然捏着风车恋恋不舍地守在襁褓边。妇人手脚勤快又利落,三两下就给把何宁收拾干净了,爱哭鬼动弹几下,总算是满意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磐儿眼巴巴看了一阵,偷偷把自己的风车往何宁蜷起来的小爪子里塞,被他娘看到了,一把拍开了手:“别吵醒了妹妹。”
男孩低落地“哦”一长声,扭头看到了晏灵修,颠颠地跑了过来,举起风车道:“小哥哥,等妹妹醒了,你把风车送给她吧。”
妇人一个没注意,就见儿子去招惹了那个陌生来客,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半伸着手尴尬地顿住了。
无他,晏灵修生得实在太“冷”了。
虽然已经在深山里摸爬滚打了将近一个月,但他向来不肯敷衍自己,哪怕在没人的地方也会将周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只是分明没有穿戴什么贵重的衣饰,脸上也没有傲慢的神态,甚至出手阔绰,表现得十分客气,但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他们却莫明不敢造次,甚至连跟他待在一起都感到煎熬。
那种冷漠不是指什么目中无人的轻蔑,反而接近于脱离了生命的非人感,看久了还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恐惧,好像和他们相处的并不是有心跳有体温的活人……村里的人心思简单,祖祖辈辈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活,见的人少,在某方面反而更敏锐,不约而同地在晏灵修身上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危险气息,全都不敢跟他接近,要不是那小婴儿哭得叫人不忍心,里长也不会大着胆子请他进门来。
他们一家平素热情好客,觉得这样对客人很不礼貌,但极力克服后,却仍是战战兢兢的放不开,就算他们自己也很奇怪。
何宁喝奶换尿布时,里长和老妻干脆躲出去了,妇人紧张地一直在说话,用忙碌掩饰自己的胆怯,唯独小孩子看不出眉眼高低,冒冒失失地跑到晏灵修跟前献宝,举着风车差点戳到他眼睛里。
晏灵修却没因小孩子的“不敬”而动怒,相反,他接过纸风车端详了一阵,问道:“这是谁给你做的?”
磐儿挠头,小孩子脑袋里装不了很多东西,迷糊道:“一个好看的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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