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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论身形丶容貌,已经没有一点与陆婵玑相似的地方了。
但陆祁却对她说,她好像他的一位故人。
对陆祁认旧的这句话,玉蝉衣没有应下来,反而只能强忍着泪意,淡淡回了句“是吗”,之後甚至无法不敢与陆祁对视。她怕盯着他看得久了,会不受控地流下泪来。
一千年了,之前玉蝉衣有想过陆祁的去向,她想,或许陆祁已经死了。当她开始修行之後,玉蝉衣就知道陆祁这家夥心性有多浮燥,虽说资质不差,但他太容易将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总是将眼睛盯着他的少主,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就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她曾经很失望地想,陆祁这家夥,一定是没修出个什麽名堂,一定没活过千年。不然,大多数活过千年的修士在巨海十洲多有威望?不然怎麽在剑修云集的蓬莱,也听不到他一点动静?
却没想过,陆祁还活着。
只是,却老了。
而且,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一千年的光阴能在一个普通修士身上能留下的痕迹,就宛如一百年的光阴能在凡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种细如涓流般日积月累才会逐渐积攒起来的变化,一直处在身边的人不会有太明显的感知。
但玉蝉衣只是站在陆祁生命的头和尾两个结点上看着陆祁,缺失掉了中间那冗长的一千年,只觉得岁月对陆祁的雕刻简直恶劣到犹如刀劈斧凿。
怎麽这麽快就老了?陂足丶拄拐……哪有半点曾经站在雪地里嚣张挑衅她时的样子?
陆祁,是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在承剑门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修士,也是唯一一个陪陆婵玑练过剑的人。
在陆闻枢远在蓬莱论剑大会的那段时间,陆祁几乎每日都会来聆春阁找她。
陆祁曾经笑过她一个凡人硬要赖在承剑门里不走,是肖想她不该有的东西,是不识时务,後来陪她练剑练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一种说法,开始可惜她不是修士,仍然说她不该留在承剑门。
而她也曾笑过陆祁练剑不勤勉丶没本事,笑他对剑招的理解连她一个凡人都不及。
而当她成为玉蝉衣,能够接触到其他的修士,与数不清的修士对招切磋後之後,她承认陆祁应当没有她说得那样懒散没本事,他作为承剑门内门弟子,比起一些根基不稳却心高气傲的修士还是要好得多。
往日陆祁眼高于顶,让她总想将他揍上一顿,将他揍老实,不要张口闭口一个凡人凡人凡人……可如今看来,按殷小乐所说的,陆祁好像也变了。
陆祁啊陆祁,他开始觉得凡人比修士厉害了是吗?这好像是陆婵玑最想让别人承认的事,可为什麽知道陆祁承认凡人厉害之後,她心里面这麽难受呢?
这一千年,他经历了什麽,让自己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又为什麽不敢认下自己的名字,陆祁?
玉蝉衣心头一时堵得厉害。
微生溟带着陆祁到院中落座,倒茶,玉蝉衣就在一旁站着。她有很多事情想问陆祁,却又不敢轻易问。
见玉蝉衣几度欲言又止,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又是话到嘴边就停住,不时瞥她几眼的微生溟心里只剩了叹息。
他知道玉蝉衣多疑,本以为薛铮远的事已经能让她放下些防备,对旁人多一点信任,没想到还是与之前一样。
微生溟无法指责玉蝉衣什麽,也不会替玉蝉衣去决定什麽,他只是帮陆祁倒了一杯茶,亲自递到陆祁手里後,问出了一个在他的猜测里,也许玉蝉衣也会想问的问题:“我看着道友看上去仙龄已过了千岁,想来经历颇丰。不知可否冒昧问一问,您这一千年来,都在何处,又都经历了些什麽?”
陆祁说:“我本该在一千年前妖兽作乱时,被人设计死在一只大妖的手里,侥幸死里逃生,但灵脉破损,没办法再用剑了……”
见玉蝉衣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他,陆祁心下有些异样,却尽量保持着面对晚辈时的慈蔼:“姑娘,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之前我也是个剑修。虽然算不上有多厉害,但好歹所学非虚,叫我在生死存亡之际,捡了条命,茍活了下来。”
玉蝉衣鼻头酸酸的,她道:“我信。”
他陪她练过剑,有过打过架丶对着骂的坏交情。在她往陆婵玑的过往岁月里面一扫,只看到他丶薛怀灵和陆子午寥寥几人,陆祁没有陆子午好,但她偶尔也会怀念起陆祁。
玉蝉衣声线也颤着:“因为什麽被人设计?”
“因为我心里记着一个人。”陆祁弯唇笑了笑,“一个丶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记着的人。我认识她丶了解她,我知道那人为什麽能讨她欢心——那姑娘脾气算不上好,我年轻时识人识事浅,格外犯浑,第一次见面就将她得罪得死死的,但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是愿意放我进她的院子,愿意陪我练剑,我那时候就知道,她真的很怕孤单,真的很缺朋友。”
他笑起来的眼睛神情渺渺,弯下去的眼角陷入到皱纹的沟壑当中,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我本来打算好了,要带她离开我从前的宗门,要是她怕孤单,我可以花上几十年的时间陪她,为她送了终後,再回到巨海十洲来。”
只是那笑意忽的黯淡下去:“只不过,有人没给我这个机会。”
“在秘境侥幸捡回一条命後,巨海十洲想让我死的人还在,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可怕,我知道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死。于是我趁动乱离开了巨海十洲,到凡间流浪了一阵子,我当了一阵子人间的道士,我每夜每夜地睡不安稳,只能靠教凡人练剑修行聊作安眠。再後来,我在人间混出了点名堂,怕引起注意,又辗转回到巨海十洲。”陆祁说,“我来到聚窟洲,靠打铁为生。死皮赖脸地拖着这副残躯,活过了千年。”
陆祁蜷了蜷自己的手,手心里厚厚的老茧让他的手掌看上去比其他人的手要宽厚一倍,他说:“回到巨海十洲的我就像废物一样。如今的我无法再练剑,也就剩打铁的本事了。”
“我这一生……就这麽点故事。”
陆祁哀叹一声。
他知道自己天赋有瑕,即便有青云之志,却无飞升之力,又骄傲自己陆氏子弟的出身,便以将族内最出色的弟子举上青云作为毕生目标。却不想他抱着宁肯以自己为柴薪也要煅烧美玉的决心,烧出来的,却是一块顽石,空有美玉之表,馀烬臭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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