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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中音波震颤,贝笛贴着手臂,不安分地跳跃着。云湄心惊肉跳,在原地埋首,死压着袖笼不敢作声。待得太子的仪仗走尽了,趁无人注意自己这厢,悄没声地出了回廊,沿着朱红宫墙隔出来的细窄甬道,沉默地快步前行。
这一路,一直走到宫禁边缘的一扇不起眼的掖门旁。此间人烟稀落,蔓草疯涨,像是荒废之处。旁侧的宫墙上傍着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山,云湄晃着贝笛追寻,不一会子,便从老高的蓬蒿里蹿出个带着浓香的人影,足尖轻盈地在乱草尖尖上来回踩踏,便如此三两下自山上下来,最终挨到墙外,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隔着破洞与她两相对望。
云湄这才放下心来,“适才在章仪台听到音波,我还以为你居然能无声无息地进宫。说吧,什么事?”
“我能做到,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元狸似乎很久没有启用喉腔了,与她相视半晌,才艰涩地挤出了这寥寥几个字,咬词显得喑哑。待得妥善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后,他才又接了一句,“贵妃生辰,我会有动静,阿姊若在场,不要被吓到。”
云湄大为讶然,“难不成你真能出入宫禁?是拿那金牌与人合作了么?”
元狸连忙摇头,“阿姊知道,我不相信他们任何人。”
这话说得很是,他有那样的过去,一出生便被人扼在绝对的桎梏之下,又哪里能对谁交付全部的信任。
“那你是怎么……莫非你的轻功?”云湄狐疑,又不禁压声提醒,“你当皇城墙垛里的弓箭手是吃干饭的?别胡来!”
对于他要谋的事,云湄从不掺和,也一直认为那是无意义的臆想。她只希望他别就这么死了,毕竟,她惟有这么寥寥一位血缘极近的亲人了。
“我不会死的。”元狸将手伸入坑洼的墙洞,置放在她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云湄陡然感受到一股至纯的流转之气,因为许问涯这阵子的照顾,她能分辨出来,这是内力,还是极佳的内力,虽然其浓厚程度不及许问涯,但比之许问涯的要轻盈上许多。
他们练的不是同一个路子,许问涯使的是大开大合的刀兵,元狸着重快狠准的轻功。从前云湄认为,元狸哪怕拥有获得方外老僧传承衣钵的无上际遇,却再怎么习练也是枉然,帝王座下有千军万马作为拥趸,又不是儿戏,不然这王朝早更迭八百回了。
现下,她向来固执的观念,竟然产生了些许松动。
不过也就那一霎而已。
“我知道了。”半晌,她格开元狸的手,仍旧只是说,“别牵累我,你自己也注意。若是死了,我现下的境况,连替你收尸都没有理由。”
虽则云湄私底下对他永远是一副漠然的神色与冰冷的语调,但元狸早便学会从她的字里行间寻找慰藉,当下听出她掩藏的关心,唇角微勾,说:“不会的。我的‘无影踪’已经练到了第九重。”
云湄压根听不懂,只说:“我离开太久了,得走了。”言讫,匆匆提裙往回赶,循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拐出此地,却步伐骤顿。
这是一条幽静的长廊,傍宫闱最边沿处而建,连鸟雀都鲜少光顾,此时此刻,却静静立着一个背光的颀长人影。
云湄来时,适逢穿堂风呼啸而过,刮起尽头处那人的袍角与衣袂,这刹那,猎猎的翩飞声不绝于耳。
“娘子,”只听他轻轻的语声随风而来,乍听仿佛关切至极,实则其中所蕴含的,却极其意味不明,“你当真令我好寻啊。”
第65章巧饰伪(六十五)放走她……凭什么呢……
长廊幽密,光影迷离,浮尘飘荡。
廊头廊尾的二人遥遥对峙,皆是无话。
这一刻,云湄产生了一种万籁俱寂,惟她一人心腔鼓噪的奇异错觉。周遭幻作冰窟,浑身仿佛血液凝结,想要提步,四肢百骸俱都僵硬无比,根本不听使唤。心跳似擂鼓,一声急过一声。
——尽头处静立的人影,赫然是许问涯!
他不是须得在拱宸殿盘桓好一良晌,才能出来的么?这才过去多久!
他……看见什么了吗?
云湄滞在原地,维持着拾级而上的姿势,进退失措。待得反应过来,耳畔的风终于开始流动,新鲜的气息灌入鼻腔,她自稳分寸,勉力提了一段生气,敛衽拂裾,佯作被绊的样子
动了动,足尖踢到踏跺,眼瞧着就要倾倒。
果然预料的疼痛并未到来,手臂上加了道温热的力,稳稳将她承托。
云湄低着头左看右看,顺势嘟哝抱怨起来,为自己适才的呆怔找补:“这里蔓草丛生,斜枝都生到台阶上来了,正想着怎么迈过去呢。”
言讫,因着害怕他的诘问,好一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可不等她开脱,许问涯却先行将罪责揽走了:“都怪我,没有派人看好你,害你迷路。”
他垂着眼睛,堪称温柔备至地将她扶进廊子内,待得她站定身形,却还是没有半分要放手的意思,指尖反而顺着她的小臂向下,滑入指缝,轻车熟路地十指相扣。
听他说罢,云湄不无诧异地睃了他一眼,咂摸着他的用词——看好?
这类带有冒犯之意的词汇,许问涯从来不曾对她用过,他是一个懂得交流的人,拿捏分寸,进退得宜,哪怕累极困极,也不将烦闷迁怒,好耐性与好教养有目共睹,从没有这般口无遮拦的时候。
当下突兀蹦出来的字眼,自然令云湄感到愣怔。她隐约感知到,许问涯自幽州走了一趟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兴许是她良久不接腔,令许问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复又道:“是看护引领。娘子毕竟在江陵长大,少入禁庭,我应当留人引导的,这宫里禁忌颇多,万一触犯,可就不好了……”说是如此这般说,实际上手里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愈发收紧,甚至达到了令云湄感到吃痛的程度。
话头及到这儿,就又绕回去了。许问涯侧目看向云湄,那眼神点到即止,盯得云湄顿时悻悻然。
一个健全的正常人,再是一时发懵,也断断不会迷路到这个地步,毕竟又不是见不得光的耗子,专程往人烟稀少的破落凋敝之处钻。
她有些闪躲他的注视,半晌,只含含糊糊地说:“郎君知晓我在家苦闷,带我来这一趟,我很高兴。初初是极好的,可渐次游人愈多,还有法师对着章仪台诵经念佛,围绕护法的弟子一箩筐,显得吵嚷喧闹,于是我便来瞧瞧僻静处的风景,沿着廊子走过来,不知不觉就——”
许问涯轻笑,“是么?”
感知到指骨被挤压的力道,云湄不由蹙眉,忍不住嘶声道:“郎君,你弄疼我了!”
许问涯回眸看向她。这温存的亲近,在怒火的堆积与酝酿之下渐次更改了初衷,她身娇骨软,自是显得很不受用,此刻,纤秀的黛眉紧紧扣拢,便连步子也停了,试探着抬了抬手,想要去挣开他这番莫名的桎梏。
她眸子里泛出的雾气,在漏窗里流泻入廊的日光下如粼粼水波,晃了他的眼。许问涯堕向深渊的神思这才遽然恢复清明,赶忙将五指从她指缝里撤出来,单手捧着她的腕子,又是那位温柔无暇的好郎君,放轻声音关怀着:“还好么?”
当下急于开脱的云湄,才没心思去管他究竟抽的哪门子风,这简直是她倒打一耙的好时机,可万万不能错失。于是立时挣开他的手,足下挪移,隔开他老远一段距离,旋即沉默地迈开步子,自己走自己的,那伶仃的纤瘦背影,显见地在跟他赌气。
身后脚步匆匆,他的声音追了上来,“我只是在担心娘子。我说了,若是无专人引领,很多地方,是不能涉足的,我恐娘子犯忌讳。”
云湄哼笑,张开五指在阳光下晃了晃,教他瞧清指骨之间的红痕,“这便是郎君关心人的方式?我有些受用不了。”
许问涯拢住她的手背,轻轻抚摩,从善如流地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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