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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昶硬着头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里摘一枝花来,一片一片地择花叶做决定。
适逢宋浸情自钟清坊回转,双面廊的花窗中映出她仓促行走的身影,余光不期然一瞥,便看见了愁眉苦脸的全昶。
宋浸情赶忙绕廊过来询问个中细节。
全昶正愁六神无主呢,见到这个处境微妙的正妻,横竖她也是局中人,便这么和盘托出了。
宋浸情听罢,那点子害怕许问涯复归正常的担忧尽数散去,露出满意的神色,提议道:“别怕,你就烧,然后回去禀他,说烧干净了,一丝灰也没剩。有什么事我担着。”
见全昶犹豫不定,宋浸情干脆趁他迷茫,眼明手快夺过香囊,投入了汹汹的烈火之中。
全昶吓坏了,待要去捞,宋浸情却说道:“他又不是乱发脾气的人,要发也是冲我和云湄来,你怕个什么劲儿?”
全昶想想也是,许问涯此人待下虽有手段,但只要不逾矩,没有旁的主子动辄打骂的非人情状。可是他愁啊,曾经还从未见过这般阴晴不定的许问涯,难保性情有变呢?
宋浸情见他一直打着眉眼官司,安抚道:“不碍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剩下的我来。”
全昶瞄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揣着什么心思,丈夫安分平和地跟她过日子,她却镇日忧愁绕眉,眼下为旁的女子喜怒反复,她反而非常乐见似的。
宋浸情见他不接腔,干脆揽责道:“我去禀他。”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转身往清源居去,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给了宋浸情足够的经验,譬如寝房,许问涯是万万不会踏足的。
可宋浸情略过这儿,却仍旧遍寻不得,到底也不着急,只静下心来等候,晚间听得来报,说是许问涯先前带着他的玉骢骅騄出去跑了一圈,眼下正在马厩饮马。
她直奔马厩,果见许问涯静立在那儿亲手喂马,侧影缄默。宋浸情单刀直入地上前道:“香囊烧干净了。”
许问涯看也没看她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见。良久,响起他不咸不淡的声音:“是好事啊。”
宋浸情退下之前睃了他几眼,观察细节,见他下颌微绷,捏着马绳的指骨些微泛白,整个人浑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
宋浸情看得暗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满意了。她无声退下,这晚睡得高枕无忧。
全昶那厢却遭了殃。
他今日着实累极,先是操持清源居的清扫归整事宜,又是派人朝宫中粉饰情况、为缺席新帝掌上明珠的出降大典赔罪致歉,再是请医士过来,好歹先把许问涯的手给保住,却乍闻许问涯离开老宅的噩耗,提心吊胆守了半夜,见他归来才安了心。晚边好不容易沾上枕头,又辗转反侧了好些时候,思虑宋浸情会不会对大人不测,大人又会不会因那只被烧毁的香囊而怪罪下来,就这般迷迷糊糊、经纬万端地坠入了并不黑甜的纷乱梦乡。
没睡多久,就被揪起来了。
许问涯一身墨色寝衣,长发垂肩,洗濯一新。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打算粉饰太平地好好沐浴睡觉的。
但瞧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许是半途又想不通了,这才来折腾他。
全昶差点从床上弹出几尺高,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衣衫凌乱有失仪表,只慌手忙脚地翻身下地,声线哆嗦地请示道:“……大、大人?您这是——”
“你先前不是查过她么?”许问涯自顾自找了个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说与我听。”
这些是早都禀过的事儿,全昶陡然听他吩咐,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诚惶诚恐地斟酌着道:“云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许问涯看他一眼。
全昶滞住,显然大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见许问涯微微低头,不由随之疑惑看去,却瞄到许问涯掌心之中的一摊灰烬,烧不尽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脑中的思索却不敢停顿,挖空心思地猜测着许问涯的意思。只是见了那堆灰烬,适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声线复又战栗起来,短短一句话,抖得变了八个调子:“她、她五岁就被亲爹给卖了,辗转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干过活儿。没什么亲眷,早年受过姑母的接济,十来岁后跟姑表哥恢复了来往,就、就是——”
他觑一眼许问涯的脸色,怎奈案头烛火跃动,许问涯又垂目盯着掌心,长睫掩覆下难辨神情。
全昶只得愈发小声地接续道:“就是业康伯府先前收的一个门生,那个叫乔子惟的。他们常有通信,乔子惟会给云……云姑娘买衣服首饰、寄钱,而且每回都会给她买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岁出头那年过宋府拜会时带去的一样,同出京城朱雀桥南面那条云盘巷子中的天心糖铺,上回跟贝笛一块儿掉出袖子的那一颗,也是一样的来处。”
全昶尽量说点让许问涯舒心的,既然都说到了这儿,他便把先前因许问涯表现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过日子,他这厢便搁置没报的讯息,一股脑地奉上了。就见他从屋内角落里的箱笼中翻出一块儿经年的小石板来,放在了许问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来烛火,悬于石板上空,一寸寸地游移探照。
这块石板为泥泞凝结而成,整块儿不过托盘大,瞧着年深日久,受风雨侵蚀,孔洞遍布,却仍令人能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见稚嫩的描画痕迹。
线条笔触稚拙,但细细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绘着施舍场景的画。右边站着一个小公子,做出伸手状,而左边的小丫头怀揣着衣物之流的东西,接过抛来的糖包。
画者彼时似乎还不会写字,画旁一个“谢”字写不大清,显得乱糟糟的,得竭力辨认。
全昶道:“小的探问了宋府上下,当年有个老妇记得,这是云姑娘所作。老妇说那姑娘打小就生得好,又多遭磋磨,但从没落下过活计,打不死似的,教人很是记得住。所以错不了,就是云姑娘画下来的。”
许问涯凝睇着那块石板,久久没有开腔。
他还记得那年冬月,文老太太携他过江南省亲,途径宋府拜会之前,给他塞了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一味酥油糖,非得让他都给宋浸情。当年他时值最为气盛的年纪,当然不乐意去干这种讨好之事。他与宋府三姑娘说是青梅竹马,其实两下里并不熟稔,名字都快忘了。
文老太太就开始佯作抹泪,说施氏的棺椁还是她力排众议,命人扶回相州的。许问涯无奈,只好照做。
谁知道小小的宋浸情并不领情,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还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进她的院子。许问涯哪里会惯着她,转身就走,宋浸情又噔噔噔跑过来,说不能白拿人东西,非得让他全都带走。许问涯气笑了,这样他怎么回去跟祖母交代?可宋浸情拗得很,左争又争,还是被塞了包糖出了院子,许问涯看也没看,抛给过路的小婢了。
谁又知道公子小姐之间的幼稚赌气,能救了旁人的命。当年的云湄还不会写字,就把这一幕画了下来,以作记录,笔触稚嫩又真切。一包糖,被她省着省着,吃到了第二年的暴雪天,那日,她放下脏衣篓,在厚雪掩映的竹荫下饿极欲昏,这才吃光。尔后便是头一次杀人,杀的是赵老翁。她也自此留下了吃油腻糖果的习惯。
“她过得……”许问涯收拢手指,珊瑚珠深深硌入掌心,嗓音喑哑,“她一直过得这么不好吗?”
倘若彼时他没有这随手扔糖的举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一段缘分了?
他疯狂回忆着,可是连云湄那个时候是什么长相、什么神色都想不起来,似乎听见她声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可是他不曾搭理,就那么走开了。
因为当时,他根本没把这个小小的奴婢放在心上。
“也不是吧……后来就还行,”全昶观测他的神色,粉饰道,“进了深德院,只侍奉些琴瑟煮茶什么的。”
许问涯双目闭阖,神情未见缓和,只呢喃说:“她快要十岁还无法写全一个“谢”字,后来却会书法,会插花、点茶,能吟句成诗,还会按摩。这样的功夫,短短几年之间从无,练到熟稔精湛、能够伺候一家主母左右,得到青眼,要更难、更艰辛。”
五岁被卖,身世凄惨,经年的暗伤深入骨髓,时至今日还常有梦魇,不得挣脱。
许问涯根本不敢去细想,那个人一路来究竟吃过多少苦。
也幸好,她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才能一路活了过来,从泥潭之中挣扎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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