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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山法净寺。
絮屏守在小墨涵的床前,盯着智清方丈替墨涵诊脉、施针,又亲自喂墨涵吃下药。渐渐地,墨涵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可是仍然昏迷。絮屏扯着方丈的袖子急道:“方丈,涵儿怎么还没醒?您再给他看看!”
智清安慰道:“小施主是因为吸进过多的浓烟,烟灰堵住了气道,闭气过久才会昏迷。我已经给他扎了针,给他开的药也是清肺的。你看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了。放心吧,明天天亮他就会醒的。”絮屏将信将疑,仍不肯放手。
智清温和地笑道:“老衲虽然不算个好郎中,不过这位小施主的情形,还是看得准的。明日一早一定会醒。”
絮屏见智清方丈说得诚恳,只得暂且相信,放开了紧攥着方丈袖子的手。方丈稽了稽,道:“女施主也曾被浓烟熏呛昏迷过,又劳累了大半夜,更应好好休息才是。如果没有什么事,老衲还要去前面看看乾坤镖局的局主和少局主。”
絮屏紧蹙眉头,用指节敲了敲额头,极力回忆着来到法净寺之前的一幕幕:晚上剑棠来送信,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从外面打开窗户,扔进十几个酒坛。酒坛破裂,烈酒溅得满屋子都是,空气里全是浓烈的酒味。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又扔进几支火把,瞬间房子就烧了起来。他们慌了,想要逃命,可所有的门窗都被从外面锁住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火,所有人被火逼到屋子的最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火圈越来越小,空气越来越烫,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以为自己肯定会死了,可是她一点都不害怕,能和最亲的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虽然剑棠不在,可是到底也算是见了最后一面,她也算了无遗憾了。
后来她渐渐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觉得空气没那么烫了,呼吸也不那么困难了,还有凉凉的水滴在她被烤干的脸上,很舒服。她以为她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当她睁开眼,却现原来现实比死了更残酷——她活着,可是墨涵在一旁昏睡,生死未卜、爷爷、姨奶奶和爹爹都已葬身火海。一转眼苇晨又笑着死在她面前,冯昭抱着苇晨大哭一场又疯笑一场,最后一阵狂奔,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剑棠带着她和墨涵刚逃出林府就遇到一队人马,她依稀记得其中有一个人是胡风。剑棠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加入了队伍。剑棠骑马带着她,胡风带着墨涵。马队一路疾驰,等停下来她才现周围的景致似曾相识,直到智清方丈来她住的禅房替墨涵诊治,她才想起这里是余杭山的法净寺。此时再回忆马队里的人,似乎的确有一个人眉宇间和剑棠很是相像,应该是剑棠的父亲,乾坤镖局的局主。
絮屏的眼中有几分茫然:“局主和郭大哥哥怎么了?”
智清看了絮屏一眼,道:“姑娘是少局主带来的,难道不知道吗?局主和少局主都被火灼伤,局主伤势较轻,可少局主背上被燎伤了一大片,手脚上的伤也有好几处。老衲见他伤重,原要先替他诊治,可少局主却坚持不肯,一定要让老衲先替小施主诊治过确认无碍才行。”
絮屏的眼前又浮现起当时的火,鲜红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她和墨涵却能在昏迷的状态下毫无伤地从火海中脱身,这绝不是老天的眷顾,只可能是救他们出来的剑棠替他们抵挡了所有的炙烤。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凄楚至极。她哽着声音催促:“是我疏忽了,大师快去吧!”
时值深冬,天气已冷,为了让林家姐弟能休息好,屋子里多放了一个火盆。此时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和得有些燥热。絮屏推开一扇窗透气,隐约听见从前排禅房随风飘来几声叹息。她心中触动,轻掩了房门出去,走到前排禅房窗下。
屋里的灯光在窗上投影出智清的身影,看样子是在替剑棠除去身上的衣服。或许是时间久了衣服和伤口已经有些粘连,剑棠虽是极力忍着,但随着智清的手起手落,偶尔仍是掌不住咝咝地倒吸了几口冷气。絮屏记起在太原那次,剑棠被打断了几根肋骨,几乎丧命,她跟着苇晨一起陪在床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剑棠哼过一声。
絮屏站在窗下,听到智清的声音说:“背上有些皮肉烧焦了,必要一一剪除了才能长新肉。老衲会尽量下手轻一些,但终究痛楚,少局主要忍耐一下。”
剑棠像是聚了一会儿力气才答话,声音中透着疲惫:“大师尽管放手去做,我忍得。”
之后很久,屋子里再没有声音传出,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絮屏屏息站在窗下,屋子里静得让她心疼,她知道这份寂静里,剑棠正用他全部的意志在抵抗着剪除皮肉的剧痛。她双手紧攥,指尖深扣在掌心。到后来竟丝丝渗出血来,她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只想着她的疼痛或许能分担剑棠的几分痛苦。
过了很久,听到一阵瓶瓶罐罐互相磕碰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智清的声音说道:“好了。烧焦的皮肉都已经清除了,伤口都用烈酒清洗过,又敷了上好的烧伤药。少局主年轻力健,将养个七八日就能穿衣起身了。”
接着便是剑棠的道谢声,智清收拾了东西出去了。屋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痛得如何?还能承受吗?”
剑棠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轻松了不少,道:“上了药,好多了。”
“方丈给你上药的时候我看了,伤得不轻。老苏和胡镖头带了几个兄弟先去京城打探消息了,如有必要会先劫了驱胡和林家大爷出来。你只管安心养伤,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跟着去了也帮不上忙。”
剑棠说:“我明白,有苏叔和老胡在,没有更好的了。”
前面的个声音沉默了片刻,道:“你两次重伤,都是为了林家的那位姑娘,何苦?”
絮屏正犹豫着是否要绕到前面进屋去看看剑棠,听到这里,不由得脚步滞住,复又立回窗下。屋子里沉静了一会儿,终于传来剑棠磐石一般坚定的声音:“屏儿是儿子心中挚爱,为她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
那个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和小晨都是这样痴情的孩子。情深伤人,小晨守着一份痴情而早殇,你如今又是伤成这样。”
剑棠的声音有一些哽塞,“小晨,是我误会了她,是我……误了她。我欠她的太多,这一世都还不了了。冯……冯叔疯了,独自抱着小晨跑了,将来恐怕我连她的茔冢在哪儿都不知道,便是想要给她上一炷香,说句对不起都不能够了。”
说起苇晨,絮屏只觉得一口气从心底冲上来哽在喉间,她紧紧地捂住嘴,才没有让这口气带着哭声破胸而出。她不敢再在窗下久站,捂着嘴跑回自己住的禅房,关上门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直哭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似梦似醒之间,林永道笑着向她走来,身后似是有四五个人跟随着,却是隔着雾气看不真切。絮屏赶忙迎上前去,眼见到了跟前,伸手去抓,却现林永道又已退开四五步远,再向前追,依旧隔着四五步远,总也无法靠近。絮屏急得叫道:“爷爷,别走!别丢下屏儿!”
林永道只是微微笑着,看着絮屏缓缓吟唱道:
“家国恨,浪去莫逐澜。布裙织就盘龙锦,荆钗簪得宫还。琵琶又重弹。”
吟罢转身离去。絮屏连忙去追,却觉得双腿木讷,分毫也无法移动,眼见着林永道和身后诸人穿墙越户而去。蓦然惊醒,追到门口,哪里还有半点影子?唯有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天亮时分,墨涵果然醒了,一睁眼就哭,哭着要爷爷奶奶,要爹娘。絮屏紧紧地搂着他一起哭,除了因为逝去的亲人,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辛酸。梦泉厅被人放火,她一时猜不透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放火之人一定是恨透了他们,只怕被关押在京城的林润寅此刻也是凶多吉少。她隐约感觉到这一切跟林永道举荐郭驱胡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郭驱胡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可是她不明白,林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会非要置他们于死地才能解恨?林永道一向长袖善舞,朝中重臣大多和他交好;林润辰经营茶叶生意也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在商界的口碑一直都不错。若说杭素云,这些年因为和林府诸人都格格不入,搬去林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里独住,虽算是有些怨气,可终究不至于要杀人放火这样严重,更不要说连同乾坤镖局都一起烧了。
墨涵醒后,智清方丈来复诊过几次,肺里的烟尘渐渐吐净了,但受了太大的惊吓,情绪总是不稳。方丈又开了安神的方子,吃了两三天才渐渐平静了些。絮屏见墨涵逐渐康复,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了下来。小半个月后,絮屏见墨涵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趁着智清方丈来替墨涵诊脉,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去。拦住个小沙弥询问清了郭朗暂住的禅房的位置,独自登门拜访。
絮屏到时,胡风亦在郭朗房中,面色凝重。两人见到絮屏,很有些惊讶。絮屏认认真真地向郭朗和胡风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胡镖头从京城回来了,可有我伯父的消息吗?”
郭朗盯着絮屏看了半晌,有些不忍,平和地说道:“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先回去歇息吧。”
絮屏抬起头,直直地望向胡风,嘴唇轻轻颤抖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伯父了,是吗?”
胡风怔了一下,和郭朗对视一眼,不知是否该告诉絮屏真相。絮屏却似没有看见,继续说:“他们来我家放火,就是为了赶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前将林家致死,没道理独放过已在京城天牢中的伯父。火都放得,更不用说在牢里随便使个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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