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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的死寂後,大厅里的人流开始骚动。在那个离现在并不多遥远的年头,千禧年的开端,同性恋还是一种病,白纸黑字地印在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第二版上。只要再过几个月,第三版就会公布,同性恋在国内才正式从教材中去病化。
不过很快,LED大屏幕的电源就被切断,视频甚至都没能播完。但师祎的目的达到了,胡丽娟近乎呆滞地瞪着已经熄灭的大屏幕,师祎的最後一问像抡起了大锤狠狠砸向她脑袋,砸得嗡嗡作响。倒是纪闵中,见大屏幕断电,如坠冰窖的身体缓缓回温,然後迅速反应过来,朝师祎站的方向看去,人果然跑了。
他瞥一眼犹在发怔的胡丽娟,视线在她和大门间拉扯半晌,还是决定先追师祎。
师祎连着好几天没踏实合上过眼,冲出门诊大楼时被阳光晃得好一阵晕眩,几乎要栽倒在地,踉跄着撞到好几个人,不管不顾拨开就往前跑。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泛着黑白雪花点,冷不丁膝盖一软,身体往前扑到。
千钧一发之际,师祎的衣领被人揪着往後使劲一拽,外套的金属扣子噼里啪啦崩开好几颗,全靠两管袖子兜住腋下,好歹是把人拖了回来。紧跟着就是贯耳的鸣笛声飞速掠过,声音近得像是贴着鼻尖擦过去的。师祎被拽得一屁股敦在了地上,两眼发黑地撑着地,喘得急促又虚弱。
他在马路边缘跌倒,差点就要被车撞飞,是纪闵中把他揪了回来。
纪闵中牢牢攥住他胳膊,力气大得恨不得把他骨头捏碎,也不管师祎缓没缓过劲,把人连拉带扯地从地上薅起来,暗暗咬着牙根问他:
“你到底想干嘛?要毁了他吗!”
他见过师祎,印象不深,但大概记得是叶嘉茂最近在照看的表弟,因此更是想不通为什麽。
“呸!”师祎耳朵里灌满尖锐的耳鸣,撩起眼皮第一件事,就是冲纪闵中这张端正严肃的脸啐了一口,“是你毁了他!”
“你比他老二十岁,儿子比我都大!你是他老师,想过别人怎麽看他吗!”他眼白里布满血丝,脸上还贴着叶嘉茂亲手处理的纱布,冷淡的表情像皴裂的墙皮一样剥落,美丽的皮囊之下面部肌肉在狰狞地颤动,嘶声骂道,“现在有家有子有事业,想起要爱情啦?拿钱打发女人是吧?好事让他妈你占完了,人模狗样……自私…虚僞!恶心!”
“他还能改!为什麽不放过他!”
出离的愤怒和濒临极限的精神状态,让师祎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连牙齿都咬不住地上下打架,愈发站不住了,全靠纪闵中拎着。纪闵中绷紧了面颊与他僵持片刻,无言良久,最终松开了手。他一松手,师祎就跌坐在地上,四肢不受控制地哆嗦,使不上劲,只能勉强撑着胳膊,在马路边瘫坐着。而纪闵中站在他边上没挪地方,掏出眼镜布来,摘下眼镜擦了又擦,又过了很久才说:
“我——”
然而,他只来得及开了个口,忽然被人从後背猛地一撞,整个人往前跌了出去,往马路中央滚了半圈,随後“砰——”地一声闷响,被避让不及的大货车撞飞了半个出去。
半个。
另外半个还卡在货车的轮胎下面。
师祎甚至没来得及把头完全擡起来,已经被温热的血溅了一脸。深红色的液体像从翻倒的水桶泼出来的那样,大股大股的,把沿途的地面通通浸泡成深到看不出红色的黑。它们仿佛有生命,起点是车轮之下,终点是师祎脚边,蜿蜒着丶蠕动着,缓慢地将他一点点包围。
之後的一切在他记忆中只剩晃动的画面,因为从那一刹开始,全世界都在统一广播他尖利的耳鸣,足以把两耳刺穿的声音充斥大气层,向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尖叫。他看见胡丽娟撞飞纪闵中後扑到在地上,然後拧着脖子,恨不得把脖子拧断一样,极其怨毒地瞪着自己。然後有人从背後托起了他,架着他的腋下,想把他从汇聚的血泊中拖出来。可他的衣服都被血泡透了,沉甸甸地把他往那片血海里拽,身後两个人拉着他,都死活拉不上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其实他才是死去的那个,他沉入地狱,旁人却非要拽他上来,要他背起另一个人全身血液的重量,在人间继续爬行。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一时被人推搡,一时又被人抱起,有时会有面孔在他眼前反复开合着嘴唇,有时又只有人影来来往往地乱晃。直到有一个声音拨开永无止境的嗡鸣,反反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他才依稀听清了些,木然地擡起了头。
“是不是你?”是叶嘉茂,“是不是你?”
师祎眨了眨眼,牵动了睫毛上干涸的血迹,他迟钝的思绪像凌汛的冰河,做不出任何有效反应,拥塞又岌岌危矣。
“我问是不是你!”
“啪”的一声脆响,有什麽东西在师祎手边炸开,飞溅的碎片划破他的手臂,锐利的边缘带走了一点不属于纪闵中的血,他自己的血,师祎的血。
“是不是你!”
又是“啪”的一声,然後是接二连三的,一声响过一声的炸裂般的声音。师祎的听觉从无尽的耳鸣中恢复,迎接他的是另一个无休止的循环。他耳边只剩下玻璃破碎的锐响,以及反反复复的质问,那些质问随着碎成千万片的玻璃一起,分裂成无数个声音,无数句质问,无数个人在问着他无数个无解的问句。他被叶嘉茂踹翻在一地碎片中,被不知道什麽物件的碎片划破了头皮。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里,黏黏糊糊的,让视野里只剩不清不楚的红。
他不是坐在十年前,他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可他的眼前如十年前一样暗红一片。被按在一地碎片里的人也不是他,是被便衣刑警控制住的叶茂。浸透他衣服的也不是纪闵中的血,是他自己的。就连眼前的叶嘉茂,也戴上了十年前没有的金丝框眼镜。
可此一刻与彼一刻对师祎来说没有分别。他哆嗦着张开嘴,却止不住地呕吐,鲜红的粘液和暗红的血块争先恐後突破喉口,叫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十年前与十年後,或者说这十年来,他都只能嗫嚅着,无声地重复同样的唇形:
“对不起。”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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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略微血腥的场面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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