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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瑟拉米克飞快地写完最後一个单词。外语的题量一向偏大,这次的阅读又掺进去一篇满是生词的说明文。瑟拉米克艰难地磨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看对应的选择和主观题,果然,六道里只有一半是要读懂文章才能做的,剩下的只要按关键词机械地定位原文,就能找到虽然看不懂,但看关联词一定是答案的东西。她在这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幸好作文提前背了模版才能按时写完。收卷时瑟拉米克瞥了一眼隔了两排的欧茨,小花栗鼠的试卷已经被收走,正在把文具规整好。至少她看起来不像自己旁边明显惊慌失措没做完的学生,瑟拉米克这麽想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聊起考试。瑟拉米克只大概问了问欧茨外语感觉怎麽样,得到“还好,只是作文有点无聊”的答复後笑出了声。然而不是所有小星星都像她们一样,大部分人都在从记忆里扯出题目互相比对着答案,惊呼声和沮丧的喊声填满了整个教室。没人想起来这是大课间,她们已经可以去吃晚饭了,把考试仔仔细细地重温一遍似乎是所有人最在乎的事。
在不小心听了几耳朵,发现自己的政治或许错了好几道题後,瑟拉米克对欧茨说:“你想出去转转吗?”
“好,”欧茨瞥了一眼几个正朝她们这桌挤过来,兴致勃勃,明显想对数学和外语答案的小星星,补了句,“我们快点走。”
室外阴冷潮湿,路灯还没来得及点上,但天空已经变成了沉重的铁灰色。两个人一出教学楼就拉紧了衣领,带上了帽子,但谁也没说要再次回到班上。欧茨说着饮食作息的计划表,说她们如何应该在考试後也坚持执行,不知思路怎麽一跃,突然说她们也应该兑一点小零食,至少是巧克力。瑟拉米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看着眼前灰色的路面,以及路旁被天色染黑的灌木和树叶,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考试前那天晚上自己的梦境。梦的後半部分她基本忽略掉了,因为自从来到星星,这个模糊的梦已经伴随了自己太久,久到瑟拉米克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前半部分……瑟拉米克不紧不慢地跟着欧茨的脚步,两手在口袋里攥紧,无意识地拿指肚磨蹭着掌心,似乎在寻找水泡或溃烂的迹象。梦境太过真实,而瑟拉米克又把它硬生生压在脑後两天,现在大脑中的一个阀门仿佛突然失灵,断断续续的画面化作尖锐的碎片相互撞击,时不时发出令人头痛的刺耳声响。
但她总觉得那些碎片中有什麽比纯粹的噩梦更加古怪的东西,隐隐约约像一个警告。不过或许这只是长期的压力和生活投影而已,总之她觉得自己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毕竟月考已经结束,虽然年末还有期末考和庆典,至少她们可以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来稍稍放松。想到这里,瑟拉米克总算能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正想说什麽,突然,黑色的天空突然被什麽东西飞快地划亮,又熄灭,像一根迅速燃尽的火柴,远方传来一阵隆隆巨响。两人还来不及反应,雨水就“哗”的一声帘幕似的垂坠而下。
欧茨一把抓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两人几步跨进图书馆里,肩膀和大腿上的布料已经浸湿,但因为带着帽子,头发得以幸免于难。她们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喘着气,看着眼前毫无预兆的细密雨幕,又转头看着对方。瑟拉米克看着欧茨瞪圆了的双眼,忍不住大笑出声。这种情况下,笑声是个有传染力的事物,很快,两人就都笑弯了腰,直到身後传来图书管理员带着鼻音的斥责声才勉强忍住,转身往里走。
瑟拉米克感觉笑意依然牵着她的嘴角,她能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就像刚喝了气泡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泡,但身边欧茨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擡头,顺着小花栗鼠的目光望去,感觉喉咙里的气泡一个个破灭消散了。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刚考完试没有哪个学生愿意立刻来这里,但坐在一个位置上,此刻正看着她们两个的,是那个高年级,莱内。而在他身後,站在两个书架间,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是多尔。
瑟拉米克觉得这张四人桌从来没有坐过和他们一样气氛古怪的四个人。欧茨和多尔都坚定地看着各自的手背,而沉默的份量眼看要压过室外雷电的轰鸣声。瑟拉米克觉得自己有义务先开口,她转向莱内:“你有新线索吗?”
莱内张嘴似乎正准备回答,但多尔打断了他:“线索!对,我妹妹自己的小调查,甚至没想到告诉我一声,因为很明显这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瑟拉米克和莱内都立刻闭上嘴巴。
“你上次说过你理解,”欧茨也把声音放低,听起来更像是嘶嘶声,“你那些情报网和信源,”瑟拉米克看到莱内忍不住畏缩一下,“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麽吗?”
“我理解,但不代表你就可以私自联系我的朋友进行毫无头绪的调查,”多尔眯起眼睛,瑟拉米克惊讶于这个动作和欧茨有多麽相似,“你知道这里面的危险——”
“我当然知道!”欧茨一点没有退缩,“我上次就说了,哪怕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事——”
“但我不想这是!好吗!”多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瑟拉米克本能回头,看见图书管理员的背影令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等她转过头来,却发现多尔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这是。”他低声重复道,话语中的妥协与恳求如此沉重,瑟拉米克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重重地坠落,震动地面。
“那就帮帮我们,”欧茨伸出手,拉住她哥哥的手指,“帮帮我们,多尔,我知道你愿意的,这麽多年,你都没有放弃。”
沉默,瑟拉米克的眼睛来回看着多尔和欧茨,雷鸣声透过墙壁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内回荡。终于,多尔点了点头。莱内看上去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们虽然没有新线索,但已经排除了好几个地方,”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图纸,瑟拉米克认出这和欧茨的地图几乎一模一样,“鬼屋在高年级,也就是D座教学楼。我们已经查看了D座内部的三条内道,以及低年级C座和D座之间的秘密通道,都没有任何迹象,”瑟拉米克看见欧茨瞥了一眼多尔,後者移开了目光,显然不想就自己和莱内的调查多说。
“但是有一点,”莱内用手指敲敲地图上的某处。瑟拉米克和欧茨探头过去,前者犹豫道:“电梯?”
莱内点点头,拨走了掉在眼前的一缕碎发:“电梯。如果要从鬼屋通出去,必定有一端要连接D座。‘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
“‘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都只能是真相,’”欧茨缓缓道,她看了一眼瑟拉米克,重新仔细地打量着莱内,目光里带上了审视。瑟拉米克也是一样,那句莱内说了一半的话,是她们在旧书里读到的原句。
“电梯之所以可能,”莱内仿佛没听到欧茨的话,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他的神色慌张了一瞬间,“是因为它不仅有一个方向可以走。”
“它还可以向下,”多尔说,他似乎对莱内的引用习以为常,只几乎微不可察地对欧茨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没办法去查证。想开电梯就必须用手环,但这就会留下身份信息。但我们认为这是最可能的答案。”
“不过我们没办法知道电梯向下通到哪里……”欧茨喃喃道,食指一下下轻轻敲击着桌面,“如果能拿到建设图纸什麽的……”
多尔用力摇了摇头:”放弃这个想法,欧茨。即便是老师也不一定能拿到所有图纸,大多数对于秘密通道都一无所知。当然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几乎是带着一点胜利感补上了最後一句话。
瑟拉米克有些疑惑地看着另外两个一脸严肃对此表示认同的人,欧茨和她对上视线解释道:“星星最开始修建打着军事监狱的名义,等到工程开始,被雇佣的建筑师才发现这实际上是给所有的孩子——包括他们自己的孩子——建的学校。当时掀起一场罢工,死了很多人,最後活下来的工人和建筑师带着报复心理,在星星上修建了很多秘密通道,并且对上级隐瞒起来。据说後来上面发现後要去追责,但那一批人都已经不在了。”
瑟拉米克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手掌下冰凉的桌子,都升起了不正常的温度,像温热的血肉。一瞬间她坐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里,但也同时坐在一片灰尘飞扬的工地上,鼻息间闻到汗味和金属气息。
“总之,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从源头找了,”莱内继续道,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着,“只需要找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至少是一间空教室那麽大——”
“也就是说,可能是任何地方,”欧茨干巴巴地说,“我们在一所学校,空教室绝对不难找。”
“但为什麽是‘一间空教室那麽大’?”瑟拉米克敏锐地问道。
莱内和多尔对视一眼,前者谨慎地开口:“我认为,我们要找的,可能是一间实验室。”
沉默。欧茨看上去怀疑又困惑,但瑟拉米克的心慢慢下沉,她也许知道莱内的理由。
“鬼屋里有一间违禁品陈列室,用作诱饵;档案柜,一方面是诱饵,另一方方面也是考验;那最开始泡着大脑的房间呢?”莱内的语速越来越快,“星星不会做一点没用的事,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仅仅摆个橱窗就为了吓学生。也没多少下到鬼屋里的人会因此退缩。所以,如果延伸一下,他们只是从一个地方把多馀的器械搬到那里,甚至那就是曾经的实验室,只是现在废弃了——”
“这只是莱内的一个推测,”多尔打断了他,微皱着眉,“但我们目前也只有这些。”
“不是推测,”莱内第一次看上去有些烦躁,“是预感。”
瑟拉米克反应了两秒,直到看见兄妹两人同步眯起眼睛才意识到,“预感”是个旧词。她虽然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从没有使用过它。毕竟感知只是不可靠的投射,就像梦境一样,或许它反映出你本身的心理状态,但对于真实生活却毫无作用。然而莱内似乎不这麽认为。
“好了,今天就差不多这样,”多尔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先回教室——”
“等等,”欧茨举起手,仿佛要阻隔时间的前进,“我们有一条线索。”她飞快地对两个高年级讲了同艾佩尔的对话,包括玛丽戈德和松柏。瑟拉米克默默听着,刚刚吸收了大量的新信息,她差点忘记她们也有新的进展。但莱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身体僵在原地,双眼却仿佛看着某个瑟拉米克不知道的远方。有那麽一瞬间,瑟拉米克只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只落单的鸟,只等着翅膀失去力气的刹那从空中独自坠落。
瑟拉米克和欧茨按时回到了教室。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在大脑里拼凑着现有的碎片线索,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还有一只孤单飞翔的小鸟。雨依然不间断地从空中沉沉坠下,伴随着远方的电光和雷鸣。瑟拉米克的外套,裤腿和运动鞋都在回程时被雨水浸湿,放眼望去,班里大多数小星星也是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深深浅浅的灰色斑点似的黏在身上,大理石地板被带着泥水的鞋子踩得脏兮兮的,但大家都罕见地带着笑容。大课间那种焦躁对答案的气氛已经褪去,现在剩下的是短暂的快乐时光。在这个考试刚刚结束,上课评卷和出成绩还没开始的片段里,生活仿佛再一次充满了无限可能。哪怕是最拼命的人在这时也没再低头学习或看书,所有人都笑着,脸颊被冻出两团淡红色,低声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眼睛被湿气浸润,闪闪发亮。瑟拉米克发现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很难去想鬼屋丶拉撒路或是活板门,刚刚还在图书馆被争执讨论的话题,在现在看起来幼稚而不重要,像是从书里读到的,可以抛在脑後的故事传说。
她正要扭头看看欧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却被一抹电光吸引,随後是一声巨响。全班短暂地安静下来,让空气被室外雷声的轰鸣填满,教室在这一刻不再是教室,而是一只顺着激流漂泊的小舟;而她们也不再是同学,她们,所有人,都是搭乘小舟的旅客,一起挥手告别旧生活,驶向远方,驶向冒险与未知,驶向可以共同拥有的新生活。这短暂的静谧就这样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带着说不清的轻盈和忧伤,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永远与湿意丶土腥气和雷鸣联结。下一刻,高高的窗户投进几束耀眼的紫色闪光,静谧被打破,小小的惊叹声在班里蔓延,转瞬就变为四起的惊呼声。整个教室都随着“咔”的一声暗了下来。瑟拉米克的双眼一时间还被白炽灯的幻影笼罩,看向哪里都镶着淡淡的银边。
“因为异常天气电路暂时中断,备用机械维修已经啓动,大家各自打开手电学习,不要惊慌!”巡逻老师的声音路过教室门口,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传播同样的消息。
班里一阵窃窃私语,有几个人把手环上的手电筒功能打开了,但大多数人坐着没动。整间教室现在被几颗小小的光球点缀着,光亮如水一样随着动作在学生们的脸上缓缓波动,发丝间还没有干的雨水星光似的闪烁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高处那扇狭长密封的窗户,下一秒,紫色的光芒刀锋似的削进教室,在一片黑暗中亮得近乎诡谲。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小星星们开始站起来,爬上桌椅,靠窗的那一排小星星把脑袋凑在窗户下边,尽量不挡住後面的视线。瑟拉米克和欧茨也站上桌子,全然不顾鞋底的脏污。窗外,远方,紫色的闪电群集在一处,像绽放的艳丽花朵,又像一只花纹繁复的金属笼子,光泽与色彩跳跃着,彼此抛接,带着令人敬畏的生命力,点亮了冬日的天空。雨声已与白噪音融为一体,仿佛自世界之初这场雨就在下,而至今仍未有停歇的迹象。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瑟拉米克几乎看不出雨丝或雨滴,只在紫色光芒劈开黑暗的短暂时刻才能一瞥毫无间隙的闪亮雨幕。一道闪电突然向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惊呼声响起,瑟拉米克和班里同学一起条件反射地微微蹲下,手护住头,随即笑声像气泡一样在教室里咕嘟作响,逐渐变成翻滚的水花。没有人再开手电,照明的源头仅有空中的闪电。在瑟拉米克的眼中,一切都是紫色的,紫色的窗户,紫色的墙,紫色的面孔。她知道这也许只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但眼前的世界鲜活得像——像什麽呢?她有些困惑,最鲜活的难道不应该就是生活,是身边的生命吗?但有个小声音似乎一直在说,不够,不够,隔阂和死寂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一切都被点亮,在黑暗的世界中,她们每个人都像最後一根燃烧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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