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一只小蜗牛)_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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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2页）

二人倚在二楼的扶手上向下望去，只见一队官兵涌入客栈，高声问道：“老板在哪？”

店老板一面穿鞋，一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赔着笑忙问：“敢问各位官爷深夜驾临，可是小店哪里出了甚麽问题？”

为首的官兵道：“从今天下午起，陆陆续续已有八千多人涌入县衙，到现在还没消停，都说你这店里有人持械私斗，还闹出了人命。”

他说话时，几个官兵正在各处搜查，他话音落下，正有一人道：“地上有血迹！”

店老板面色一苦，当真是有苦说不出。须知天底下大大小小几百个门派，对武林中人而言，不用说动刀动剑，哪怕闹出人命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朝廷也知如此，除非哪里有匪寇作乱，滥杀平民，不然从来对着他们之间的私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官府和江湖自来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上闹出些人命，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江湖上的规矩一向便是，哪一夥人吃了亏，回去勤练武功也好丶纠集同盟也好，总之从来都是在拳脚上报复回去，千百年来从没听说过报官的。可既然报了官，又有人命官司，官府自然也就不会坐视不理。这家客栈既然闹出了人命，今日看来总是在劫难逃的了。

店老板实在辩无可辩，却仍不死心，又道：“官爷恕罪！小人这便把那比武的台子拆了，以後只营食宿，不许人在店内动刀动枪。”

他说这话时，心中本就没报多少希望，话音落下，果然便听对方道：“八千多人闹到县衙去，你想拆个台子就把事儿平了？念在人不是你杀的，我们也不为难你，但你这店以後不许再开了，现在就清出来！”

店老板心知此事再无一丝转圜的馀地，况且听官家之意，倒也不愿深究，忙连声应下，和几个小二一起，挨个敲门，让里面的客人出来，换一家店住。这时大家都已闻声而出，有些人披着衣服，有些人趿着鞋子，有些人不明所以，有些人面若寒霜。

住在这家店的多是武林人士，耳聪目明，从官兵进门之时便已听到响动，在楼上听见他二人谈话，已知前因後果，见老板不住躬身道歉，俱都沉着脸扶起他，连说不必如此。

衆人虽心中有气，却也无法违抗官府的命令，各自收拾东西搬了出来，钟为与霍炬也在此列。钟为心知白日里死的两条人命，其中一个便是为霍炬所杀，不由得心中惴惴，不知要如何收场，霍炬却昂首阔步，神情淡然，好似和自己全然无关。

他二人走到街上，这才看见一整条街都已被清得空了。这条街上多是各家客店，与这家说来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也受殃及。这家店因着影响颇恶，待最後一人走出後，便被浇上油丶扔了火把进去。只听腾地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整间客栈一下子便燃烧起来。

先前与他们闲聊的几人也都在店中住下，这时同他们一起站在不远处披衣立观，人人眼中都映着火光，却人人都没说话。

一片火光噼啪之中，钟为忽然道：“哎，霍师弟，不知我曾和你讲过没有，我从八岁时第一次下山起，便同师父在这里吃饭了，若算上今年，十年里从没有一年落下。”

霍炬心中一动，便道：“钟兄，这火没什麽好看，咱们先离开此处，换一家店住下便是。明日我同你一齐去山上祭拜钟掌门，若是睡得晚了，明天可就起不来啦。”

钟为摇一摇头，站着没动，仍是愣愣地瞧着火光，“霍师弟，我还记着那边第三个台阶正对着的扶手那里被削掉了好大一块。据说是有一次两个人比武时，一个人恼羞成怒，甩出飞镖，脱手之後，短镖飞出，一下子便将扶手给削去了一块。听说当时店里的客人呼啦啦跑了一半，老板追在後面，却也没追回来饭钱，後来这家店便改成了点完了菜就须付钱，一直到今日都是。被削去的那块扶手，老板总也不补，每一次吃饭时，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麽多年过去，那块缺口摸着已经滑溜溜的了。”

他说着，擡手指向火光中的某处，“你瞧，那个削出的缺口就在这里。”霍炬向着他所指之处看去，但能瞧见冲天火光，已是什麽都看不清了。

钟为却不甚在意，放下了手，又道：“师父刚带我去的那两年，我还要仰头看它；过了两年，我就不需要仰头了；又过两年，我再看它时，便要低着头看了。”

他看着不住燃烧着的熊熊大火，缓缓摇了摇头。这一刻，他自己也不知想了些什麽，只觉平日店里司空见惯的装潢，这会儿好像一件一件都在火光之中清晰浮现。他见这间房子转眼间便要燃烧殆尽，也不如何难过，只是心中空落落的，隐约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霍炬也不避讳旁人，拉过他手，对他微微一笑，倒是甚麽言语都没有。钟为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对他摇一摇头，随後也露出一抹微笑来。他一向不茍言笑，霍炬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同他几乎朝夕不离，却也甚少在他脸上见过笑意，见状不由得紧了紧手，低声道：“钟兄……”

忽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火烧断了梁柱，整个客栈轰然而倒，火光一霎时窜出数丈之高。一道道火舌直卷而出，几乎要燎着衆人的衣服，热浪扑在人脸上，将一张张面孔都笼在光里。这光忽明忽暗丶时收时张，驱赶着一道道阴影在人脸上不住晃动。

人群之中，渐渐有人低声道：“下午我走在街上，正听见点苍教的人在商议一起去县衙告状的事儿。”

他话音落下，便有人附和，“不错！他们从县衙出来之後，便一路宣扬，许多人都听见了。”

这时官府的人已走得远了，人群之中渐渐响起痛骂之声。一片骂声当中，忽然有人缓缓问道：“等一等……难道不是点苍教的人先动的手丶先杀的人麽？他们内外门弟子同室操戈，干什麽是咱们受这窝囊气？”

人群中静了一瞬，随即重又爆出骂声，声音竟比方才还响，此起彼伏，声势甚大。

又过得一阵，忽然之间，只听骂声当中，却传出一串响亮的笑声，这声音高亢刺耳，更又得意洋洋丶不胜快意。衆人循声看去，正见到中午那个身材矮小的点苍教内门弟子。

他负手站在人群当中，笑啊丶笑啊，几乎笑弯了腰。待笑得够了，他便又直起身来，环视一圈，高声道：“都瞧见了吗？这便是得罪我点苍教的下场！”

此话一出，人群中霎时一片静寂，四野竟只闻火光噼啪之声，百十个人围在一处，竟是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百十双眼珠缓缓转动，一齐看向说话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