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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隧道的事当晚见报,粗体字烙在每一张报纸的头版上,分别用德语丶俄语丶法语和英语向过路的人大喊大叫。莱纳买了一份《法兰克福汇报》,摊在餐桌上,对着照片发呆,把同一个句子读了两遍都没有察觉。
他需要时间思考。整个周末,莱纳翻来覆去地咀嚼安德烈在阁楼里说过的话。安德烈怎麽能指望他当场作出决定?莱纳这辈子从未去过比柏林郊区更远的地方,“外国”这个概念在他的脑海里,陌生之馀,还散发着些许敌意。他不能想象自己在伦敦生活,他不会英语,也没有父亲做家具的手艺,没有朋友接应,安德烈算朋友吗?莱纳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和安德烈是什麽关系,“认识的人”?雇主和雇员?表演已经结束,情报官没有理由再向他提供任何帮助。可是怎麽解释那个在额头上的吻?是永别的意思,还是安德烈没来得及完全从角色里脱身?
在莱纳的惯性想象之中,他觉得过几天还有机会和安德烈见面,等这场围绕隧道的闹剧冷却几天,安德烈手上多一点时间,两人可以像往常那样在阁楼里坐一两个小时,理清楚这件事。但现实是安德烈消失得很彻底,牧羊人退场常常是这样的,告别舞台,抹掉僞装,直接销毁一个角色。莱纳再也没在奥林匹克体育馆见过他,发出去的信号无人应答。有一天晚上,莱纳甚至冒险骑车到安德烈的公寓楼下,情报官的房间没有灯光,借着路灯光线看来,连窗帘也不见了,楼下信箱的名字也被撕去了,安德烈已经不住在里面。
莱纳再去了一次“阁楼”。可是电影院已经关门结业,贴出待售的牌子,前门和後门都锁上了,还加装了铁链。他从染成深褐色的窗户看进去,额头紧贴着布满灰尘的玻璃,影院大厅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售票窗口用木板钉上了。看来又是一个军情六处租下的布景,随着舞台剧散场而被遗弃。
奥林匹克体育馆本身一切如常,电报来来往往,用推车运送文件的秘书像松鼠一样忙碌。二楼以上依然不向莱纳这样的普通雇员开放。莱纳试探着向一位在四楼工作的秘书问起安德烈,托词自己有文件要让他签名,对方疑惑地皱起眉,回答说“楼上”从来就没有名叫安德烈的人。莱纳也不知道他的姓氏,惊讶于自己居然从没问过,但问了又如何?安德烈只会给他又一个假名。
隧道的事还在继续发酵。克格勃修葺了入口,每天都带不同的人去参观,从外国使馆雇员到好奇的沙特工程师,仿佛他们的副业是组织旅游似的,到了劳动节假期,东德的所有小学生都已经去看过隧道至少一次。《新德国》,东德的喉舌,每天都要把“流氓”丶“邪恶”丶“诡计”丶“背叛”和“奸诈”这些单词以不同的组合方式跑一遍。奇妙地,没有怎麽提到英国人,很可能因为赫鲁晓夫不久前才访问过伦敦,不想破坏刚刚回暖的关系。莱纳仔细地看这些报道,仿佛这样就能更靠近安德烈一些。如果不是那条仍然挂在书架上的领带,他几乎要以为安德烈是一场特别逼真的梦。
夏天快来的时候,斯塔西好像醒了过来,记起了莱纳,在一个周五深夜把他带走了。肯定是门房给他们开门的,但莱纳被推搡着走出去,塞进车里的时候,门房住的小房间始终紧紧拉着窗帘。
——
汽车开过郊野。
安德烈只能说这是“郊野”,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审讯官没有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应该是看在霍恩斯比面子上不这麽做的。审讯官也不承认自己是审讯官,坚称只是需要安德烈“回答几个问题”,但安德烈很清楚怎样的问题才需要把人拖到荒郊野岭去回答。
不算他自己,车里总共有三个人,都是从军情五处来的,反间司。司机从没说过话,另外两个人一直在试图闲聊,找出来的话题一个比一个无聊。安德烈礼貌地接话,一度还聊起了板球,但谁都没有忘记这辆车里谁是嫌疑犯。
车忽然离开大路,转入一条立着“私人地産,不得擅闯”警告牌的林荫道,继续往前开了五分钟左右,停在一扇漆成深绿色的铸铁大门前,司机下去开门,回到驾驶座,沿着状况没那麽好的土路行驶。审讯官不再说话了,安德烈轻轻呼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霍恩斯比抗议过这件事,拒绝让军情五处审问安德烈,因为“他是我们的人”,这个“我们”指代不明,也许是军情六处,也许是英国,也许只是他自己。但隧道这件事牵涉太广,霍恩斯比的反对显得很无力。安德烈自己对此反而没有什麽特别的情绪,这是预料之中的,五处在分配罪责的时候,肯定先怀疑像他这样的人,外来者。
至少审讯场地很舒适,是栋经过多次扩建的狩猎木屋,到处都是柔软的仿兽皮毯子,一副鹿角挂在巨大的壁炉上方,因为天气不冷,壁炉没有点着。司机没有进来,在屋外看守。其馀两个人在木餐桌靠近壁炉的那一边落座,示意安德烈坐另一边。两个审讯官看起来就像同一款玩偶的两个不同型号,穿着类似的西装,只是衬衫颜色不同,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丶批量制造的和蔼表情。
“还不错,是不是?很安静的地方,我也很想在这里试试打猎。喝茶吗?我们是不是最好先煮点水?”穿淡粉色衬衫的那个人说,他坐在左边,“只是循例问几个问题,不会很久,我们从什麽地方开始比较好?”他假装翻阅手里的文件,“名字怎麽样?先从名字说起,我的天,你可有不少名字。”
安德烈扯了扯嘴角,希望对方会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微笑。
——
“莱纳·沃格尔先生。”
“赫尔曼先生”说得很慢,好像在测试每个音节的准确性,他们这次不在那间有柔软沙发的农舍里了。审讯室既狭小又冷,似乎在地下,有一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墙壁贴着白色瓷砖,地面也是,也许是为了方便清洗血迹。莱纳看着瓷砖缝隙里的污渍,思忖那是不是干了的血,胃里一阵痉挛,他移开了目光。
“我该怎麽看待您呢?”斯塔西的蜘蛛问,修辞性质的问句,并不真的等待莱纳回答,“我们是不是真的该相信,您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小信差?也许您比所有人想象中更聪明?您比所有人聪明吗,沃格尔先生?”
“不。”莱纳回答,扯了一下手铐,并不想挣脱,只是下意识的动作,铁链撞到金属桌面,声音在小房间里回荡,意外地刺耳。
“隧道是什麽时候开始挖掘的?”
“我不知道,安德烈并不——”
“我给他寄过信,您知道吗?”
莱纳困惑地看着“赫尔曼先生”,不明白对方是什麽意思。在灯光下,“赫尔曼”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层包在骨头上的白色塑料薄膜,眼窝和颧骨的阴影仿佛是用钢笔描上去的,边缘过分清晰。斯塔西头子冲莱纳笑了笑,阴影随之变动,看上去更可怕了,“在他走之前,我把你们的照片寄给他,附上了我的礼貌要求,他从来没有回信,你觉得为什麽?”
“像你所说,他不在柏林了。”
“不,沃格尔先生,他甚至没有慌张,好像完全不担心勒索,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些照片,更糟的是,他很可能自己‘制造’了这些照片。你是他的漂亮道具,好一场表演,沃格尔先生,他给了你什麽报酬?”
莱纳回想起春季的旷野,野花和草叶的气味短暂取代了审讯室的潮湿霉味,这种稀薄的幻象只停留了几秒就消失了。他没有回答,不知道如何回答。“赫尔曼先生”打量着他,充满怜悯,好像看着一只坚持啃咬围栏的野兔。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敲了敲审讯室的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显然斯塔西雇佣的无数个打手之中的一个,比“赫尔曼”高一个头,有三倍那麽宽,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皮箱,莱纳一点都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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