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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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样的灰（第2页）

荼燃向浴场内四顾丶似乎正寻找人少的“安全区域”。三千早在访谈杂志上看过，她自小是随父母长居国外的，想必没有进出大浴场的习惯吧。

三千贴心地不曾出声招呼使她难堪，无法抑制回望的下一眼，却见那白瓷色润泽丶消瘦的腹部：两道隐约可见的腹筋虚弱的隆起之间，点缀着一颗完美圆润的凹陷，这凹陷周围的脂肪皮肉略微凸起圆润一环丶全部……与周围肌肤浑然一体，为荼燃的身姿全体——

画上了完美的比例分界。

蛋中孵化而出的三千，与大部分同族“花根女”一般，没有胎生女性和男性的肚脐。

自己没有的东西丶在心悦之人身上看到了，再平常，也会因“不曾拥有”，被赋予偏颇的崇高意义。

如果说阿娘松弛肚皮上的肚脐，曾使年幼的她感到非常好奇，那麽仅是暧昧关系的情人荼燃，她所亲身拥有的丶那光滑柔白腹部的深黑色肚脐，则像官能的魔吟丶自深黑地底发出了召唤一般，让三千的呼吸一时困难了……

“当家的，阿娘丶阿娘说——”

从漫长的迷途梦中乍醒，三千的心跳惊漏了一瞬间，她做贼似的迅速将照片翻了个儿插进钱夹内部夹层，回身，狠狠皱眉，白金色马尾也狠狠甩上一侧肩头，脸色刷白丶淡红薄唇呼出热息：“干什麽？总这麽突然……”

书房雕花木格的小窗紧闭如常，而这晨间好不容易渗入磨白玻璃丶投入屋内的虚弱阳光，又奇奇怪怪地尽力追逐小泽的所在，将她灰扑扑一头发辫丶衣衫臃肿的双肩打亮。

明亮又怎麽样呢，只是照亮那深灰袄子外面穿了灰黑格的围裙，袖口和前腹沾了水渍丶还有滑腻着彩色油光的泡沫……一切都那麽脏污又土气。

见她矮矮一个，呼吸短促丶眼神闪烁地道歉说：“是我的错……阿娘丶她看见了，我拿月经带装木灰和卫生纸的时候……她不让我装了，说要您去外面厅堂，要问话。当家的丶怎麽办啊，阿娘看起来好生气丶还拿了泡过水的竹条鞭……”

质问我吗？质问我还没速速让你怀孕生崽丶却一连来了两次月事吗？

三千恨极丶自己到了年纪，就被阿娘当成了配种的牲口！

一位让衆人仰慕的留洋教授丶就这麽赤身裸体地活在家族长辈丶乡里乡亲的龌龊想象里！

她想要如此冷笑，话到口边丶惊觉小泽实在无辜，又艰难地咽了下去，说：“我知道了，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去。”

三千已从门洞瞧见厅堂扶手椅上端坐的阿娘，突然发现阿娘真的老了丶佝偻了，气冲冲的步子一时停下来，仔细眯眼凝望而去。那手执青棕细鞭的身影，在自己幼时贪玩荒废了学业丶即将被教训时，也恐惧地凝望过许多次。

阿娘虽教训自己，却有两个铁律：第一，绝不当着外人的面丶只私下里解决。第二，一定用不留伤痕的软韧竹条。

实话说，阿娘总是打得不重，但以“你母亲”开头的哭诉，却总是很沉重。

三千重新迈步。见当家的这麽坦然要出去挨打，小泽愣了一愣，却不知因哪里的力气和勇气丶出手来抓她。被寒冬中的劳作摧残而冻红了的小手，黄白的长指甲内还藏着许多深色污泥，这样的手丶竟敢一把抓住三千浅色长衫的衣袖。

小泽撒泼般，粗野地大喊大叫：“当家的，您丶您不能去！因为丶因为该挨打的是我！是我身上月事没个准头才没怀上的！我该去看医生调理！我是从小犯错误时被打怕了，才瞒着您和阿娘的……求您丶求阿娘原谅我！”

她向来没有尊严的双膝丶裹着黑棉裤毫无征兆地重重磕在地上。

小泽缩着身子跪在自己脚边，变成灰黑色脏抹布似的一小团了。三千怔怔间，娘已闻声走来这边。

心中刚生起一炉气头上的大火丶就被这儿媳妇一番喊叫泼的冷水浇熄了。

阿娘似乎刚哭过，她红着眼撒开那竹条丶望着从来引以为傲的女儿，实在灰心失望了，哑声说：“儿啊丶你觉得，我气你没现在让小泽怀上孩子吗？”

“别总把娘想成那样……我气的是如今这时代了，月经棉你是一包也不给媳妇买的丶如今村里那已经没人用的月经带，你一个大学教授，打算让旁人知道了看笑话吗？娘身上一直不爽利，早不来了丶如今脑子也糊涂了，忘记这事儿是不得已，你却……

这种妇妻互相关照的事情，也要你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娘出言操心吗？娘不想再谈丶你母亲是如何如何待娘的……还有，你是什麽皇帝天子？打算就让小泽这麽仆人似的跪在地上？”

30岁的云教授，听闻娘教训顽劣幼子般抽泣不断的哭诉声，如遭万箭穿了心般後悔丶又实在丢脸难堪，不愿道歉。

她用修长洁白的大手架着小泽的两边腋窝将她扶起来站好，其间隐约闻到了她身上弥漫的泔水臭气，不做声地反感了。更加厌烦看她那双诉说不安丶抱歉的深灰双眼——

明明没有她的错，明明31岁的人了，还用孩子般怯生生丶明晃晃的眼光照过来……是非要自己也下跪道歉吗。

只好烦躁地撇开她在一边。

三千赌气般外褂也不穿，身上只覆一件米白色飘逸的长衫，捏着钱夹跨步出屋，向阿娘不卑不亢地淡声说：“是我考虑不周，这就去镇上买。”

仿佛是惩罚似的，走出门就发觉，瞬间变天了。

不断透进薄衫丶灌入脖颈的冷风和薄霰，身後小泽的呼唤都没有将三千的脚步拖住。三千聪明地专拣小路走丶这样也不会碰上熟人造成尴尬局面。

倒是绕过一家菜园鸡栏时，布鞋底在积了水丶长了青苔丶糊了鸡屎泥泞的石板路上打滑，眼看要摔个滑稽的屁股蹲儿，背後适时推来双有力的小手，将她高大的身子稳住了。

平安无事。

“当家的丶您走得好快……我，呼！我……”

是小泽。她使着一双短腿，当然在後边追得气喘吁吁。三千回头却看不见她丶因穿过小巷的强风实在恼人——用冻僵的手指抹开遮住视线的白金色碎发，才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靴和自己遗弃的外褂，被小泽两只红通通的爪子举在眼前。

她两个脸蛋，从腮下到颧上都被风吹成暗红色了丶像冻伤的苹果，嘴唇也干裂着，只有眼睛还是那麽滋润，展现出安稳的深灰色，仰望自己时，两眼中凝聚了两点灰白天光丶显得亮亮的，小嘴巴的裂伤处，似乎会随着她说话再渗出血来：

“……穿上丶穿上再去吧当家的，摔跤丶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三千不做声地接过衣履穿上，顿感暖和。她将洇着泥水的布鞋也提在自己手中，拒不让小泽拿回家，面对妻子，三千无表情地低声说：“正好过来，一起去镇上将你其他需要的都一次性买了，还有，做事的围裙也脱下来。”

“哎！知道了！谢谢当家的。”小泽听不出话中打发和嫌弃的意味似的，大喜过望地应下，背过手去解围裙。

她的短手不知是怎麽系上带子的，现在那胳膊绕过一身圆桶似的袄子丶怎麽也够不到系带，小泽急得团团转时，皱着眉头的三千只伸出拇指和食指，视线瞄准老鼠尾巴似的带尾丶一下子帮她拽开了。

“呼丶谢谢，谢谢您！……”小泽像面对好心的陌生人那样，一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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