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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乙的目光跟着鸟雀动,鸟雀吃饱飞走了,他捡起扫帚继续扫地。
院子里的浮灰枯叶扫干净,他回屋看丹穗一眼,她睡得昏沉沉的,丝毫没发觉屋里多个人。他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一下,脸上没发汗,发丝里有微微的潮意,看样子在退热了。
沉睡中的人动了一下,韩乙忙收回手,见她只是翻一下身,没有转醒的样子,他吁口气,拎个椅子在床边坐下。
这是一间窄小的屋,有门无窗,通风不畅,昨夜留下的腥味还没散,混着樟木的味道和脂粉的香气,勾起韩乙刻意压下的记忆。
韩乙的韩是他亲娘的姓氏,她是青楼里一名舞伎,生活在那种充斥着金钱和色欲的地方,见惯了各种男人丑陋的嘴脸,她却昏了头爱上一个混江湖的侠客。她寄希望于侠客能带她私奔,能带她离开,让她过上寻常又平淡的日子,她想脱下光鲜亮丽的舞衣为男人洗手作羹汤,却没料到男人过了新鲜劲留下一笔银钱就跑了。
男人跑了,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为自己赎身,另辟小院生下孩子,还瞎了心地盼着男人会再回来。
她空等三年,终于死了心,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一腔真心错付,她活成了自己一直瞧不上的蠢样。可能是自暴自弃,也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在韩乙三岁时,他的母亲成为一个暗娼。
记忆里,他家里常年飘荡着欢好过后的腥味和腻人的脂粉香,一砖一瓦,一木一草都腌入味了。
韩乙掐住发疼的额角,他七岁时被生父带离平江城,十七年后,他又从平江城带走一个女子,还睡了她。
是造化弄人还是他有意放纵他自己心里清楚,若说是怜惜她的才华、忧心她的命运才带走她,经过昨夜,他再也没底气用这个说辞糊弄自己。他昨夜是清醒的,若不是动了色心,他大可以撂下她在村里游荡一夜,死了他就挖坑埋了,活着就带她上路送去潮州。
男人啊男人,都是一个鬼德性,韩乙啐自己一口,他从小立誓决不能跟他生父一样,却走上跟他一样的路,当个流浪的刀客,拐走一个美貌的女子,若是她再怀了娃娃……
韩乙气息大乱,他快速走出门,抬手扇自己一嘴巴。
……
丹穗在日落黄昏时醒来,屋外没有动静,她掀被下床,拿起捋平褶皱的衣裙穿上。
长着黑霉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院里落下的野雀簌簌起飞,村庄寂静,只有风呼啸而过,卷着白茫茫的炊烟吹向四野,留下满院的柴烟气。
“醒了?还难受吗?”韩乙拎着一只拔了毛的鸡走进来。
“不难受,就是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丹穗扶着腰说。
“……应该是饿的,你一天就吃了半碗菜粥。”韩乙垂下眼不看她,说:“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着,我给你热一碗粥,鸡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炖好。”
丹穗没听,她踩着他的步子走进灶房,问:“哪来的鸡?村里还有人?”
“没人,有几户走得急,鸡鸭没来得及带走,我宰了一只。等走的时候,我留两贯钱给鸡的主人家。”韩乙抡起一柄豁口的菜刀,这也是他在村里找的。
“我要剁鸡,你走远点。”他说。
丹穗拎起裙摆坐在灶前,她拿两根木柴塞灶洞里,盯着火苗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只要屋主没回来,我们就多住些日子。”
丹穗“噢”一声,她想问他还送不送她去潮州,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她便没问,估计他也还在犹豫。
两个人都揣着心事欲言又止,可话到嘴边又心怀忐忑,于是两人都不说话,灶房里只剩剁鸡的砰砰声和木柴烧断的噼啪声。
“锅里热的有粥,你用抹布垫着端起来。”韩乙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铁锅里的水快被烧干了,篦子上的粥碗里凝半指高的水蒸气,丹穗用勺子搅开,她尝一口,米香没了,一股子锅气,难吃的很,但她眼不眨地给吃完了。
她离开施园时就做好食不饱腹、衣不避寒的准备,眼下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挺不错了。
鸡剁好,韩乙把丹穗赶走,他来炖鸡。
“我去村里走走。”她征询他的意见。
“行。”韩乙在村里绕好几圈了,不见第三个人,也就不担心她一个人出门遇到危险。
这是由五十来户人家聚集的村落,凡是青砖房都能看见打鱼的痕迹,腌入味的鱼腥气、用破渔网围起来的菜园、用来种菜的废弃船只……黄土屋的主人应该是以耕种为生,来不及拿走的锄头、挂在墙上的镰刀、悬挂在檐下的老丝瓜瓤……
丹穗走走停停,等她回到落脚的院落,暮色悬空,天要黑了。
冒着炊烟的灶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晦暗的民居里,灶洞里冒出的火光映红了男人的脸。
“回来了?”
“是啊。”
“洗手,鸡肉炖好了。”
两人一问一答,真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
灶房里暖和,晚饭就在灶房里吃,韩乙让她多吃肉多喝汤,“你太瘦了,身子太弱,多吃点,不养好身子,你受不了长途奔波的苦和累,容易生病。”
“我不瘦,我是骨架小,看着瘦,身上不缺肉,你知道的。”
灶房里猛地响起被呛住的咳嗽声,丹穗放下筷子,熟练地抬手给他拍背。
韩乙推开她,他见她笑盈盈的,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瞪她一眼,身上的不自在劲消了些。
“吃吧。”丹穗把挟到她碗里的鸡腿分一个给他,“往后的路要韩大侠多多照顾,你要多吃点,你无病无灾才能顾上我。”
“别喊我韩大侠。”他闷声道。
“为什么不能喊?我一直都是这么喊的,已经习惯了。”
“我算不上大侠。”一切失控了,韩乙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哪还敢应下“大侠”之称。
“在我心里,对我来说,你就是大侠。”丹穗强调。
韩乙不吭声了。
“韩乙是你的真名吗?”丹穗趁机问,她一直觉得这是他随口取的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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