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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一听,先是心道:“什么眠?”继而用他所剩无多的中学成语知识一回味,才算领会了,登时心道:“妈的,这‘洋鬼子’的中国话说得怎么比我还有文化了?!”且看来费德勒学会的不仅仅是中国话,更有中国人之传统人情,话已说至此,难道他还能强说不留?
陈竟忍耐道:“那——那你就留下吧。西贡不太平,这三更半夜的,我也不好叫你再独自开车回去……不过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就不必了,我去叫人给你拾掇客房,你早早歇着,我也早早歇着,怎么样?”
费德勒微微有些朦胧地笑道:“那感谢陈兄肯叫我留宿了。”
水声淋漓,听得陈竟更是好似招了火蚁,烧得通身皮焦、肉焦。只要再走数步,他便可以去窗边吸一口新鲜空气,可两只脚偏偏叫小鬼拖住了似的,既不愿走,也不愿留,只好倚在盥洗室的西洋彩窗边一支支地抽烟。
说来也是奇也怪哉,先前他与费德勒赤条条地逢场作戏,他不烧心,如今好歹是拖住局势了,与费德勒“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却这样烧心——但绝不是因为他喜好与人逢场作戏,可既不是喜好,那是因为什么?
陈竟竟还不合时宜地想起克拉肯,克拉肯也曾洗了澡,湿淋淋地与他谈工作。但这实在是好笑:他怎么会在“进化号”追忆费德勒,却在西贡追忆克拉肯呢?
陈竟心中烦闷,不胜其扰,痛快吸了口烟,忽然去敲敲盥洗室门道:“费德勒?听得到吗?”
水声微微停歇。“陈兄,怎么了?”
陈竟不自觉把头靠近,声音降低,问道:“大家开诚布公地说实话,老二,你觉得站在人的立场上,人鱼好不好抓?如果海上来了一伙人要捉人鱼,那人鱼逃命的几率大不大?”
“陈兄,这要看情况而论。同样是捉人鱼,不同的人、不同的船,成功的几率便不一样。同样是逃出围捕,不同的人鱼,几率也是不一样的。”
费德勒现今一口一个“陈兄”,听得陈竟这心里头是搔痒似的,好不舒坦。陈竟道:“不同的人、不同的船,这个是当然,不过你说的不同的人鱼……是指什么?是指你们人鱼里头,也分老的少的、病的残的?”这一疑惑久已有之,不过今日陈竟始问道:“老二,我不是夸你,你看着……真是像模像样的洋鬼子。如果这海里头的人鱼都像你这样上岸,哪里还会有这样谁都想来掺一脚、谁都想来吃一口的杀身之祸?”
但听费德勒笑道:“洋鬼子?陈兄,你确乎不是夸我。”继而他道:“我所说的‘不同的人鱼’,并非指老的少的、病的残的,而是——你可以理解为‘不同的种族’。说来话长,还是要从人鱼的历史说起,若是今夜陈兄有心与我秉烛夜谈,那我便好好地与陈兄说一说。”
“……”陈竟险叫费德勒数声“陈兄”把志气叫去爪哇国去,当即定了定神,也与费德勒称兄道弟道:“我看是贤弟说话太审慎,不肯说我们俗人的俗话——什么说来话长,我看十分浅显易通嘛!贤弟是说人鱼分两个种族,一种是海里游的,一种是海陆两栖的,对不对?”
幸是隔着一扇花窗玻璃门,不必与费德勒当面对峙,叫陈竟得以微微地放宽心,口头也宽裕下来。半晌,费德勒低笑道:“陈兄当真聪慧过人。”
陈竟呷一口烟道:“不及贤弟半分。”
这回陈竟终于迈步出去,寻来烟灰缸点一点烟灰。可一抬头,始见盥洗室的西洋彩绘门窗竟是合作一套的,描摹出一副辉丽煌光的西洋画,绘的不知是哪个故事。
只见两头金牛,约莫是耶和华的男人,陈竟才迟迟地忆起在他姨的《圣经旧约》里似乎看过大致的故事,具体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大约是以色列人违背了耶和华派来的先知的指引,供拜邪祀,走上了一条邪路,最后为耶和华所厌弃,受到了驱逐。
陈竟凝神相看,不自觉沉思,半晌才忽然回过神。他心道一声奇怪,继续静默地思索人鱼——如果照费德勒所说的,人鱼之中有两个种族,那也无怪为什么遭到杀戮的人鱼不能登岸了,且看来他也不必再为“费德勒是否会叫人捉去吃掉”这类无稽之谈而忧心了。
但纵使费德勒安然无虞,陈竟仍难说是宽心。身似不系之舟,费德勒的安危,只可以说是目下叫他忧心诸事的其中一条罢了。
待费德勒洗完澡出来,陈竟也恰好抽尽了手头这一支烟。虽是因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叫他不肯向费德勒多看一眼,可于自己来说,陈竟却没有这样多讲究,同费德勒草草打了声招呼,便解纽扣、抽皮带地要往里进,并道:“客房我叫人给你收拾好了,早点歇着,我去冲个凉。”
可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费德勒正提醒他好生注意着点,没好利索的左胳膊不要沾水,陈竟叫他爷陈国业钢镚大点创口装病危吊起条膀子,一时不稳当,“当啷”一声从裤兜脱出一只指头长的小木瓶,骨碌碌认主子似的滚到费德勒脚旁。
陈竟险些国骂出声,忙不迭躬头去拾,可他一少条膀子的病号,焉能赶得上人家精壮剽悍的八尺人鱼,甫不过初低头,莱妮所赠的“圣器”已在费德勒手中。
陈竟,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党员,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好似魂归地府,见到了活阎王。
狂想
陈竟一颗心已哺到口中,费德勒却是寻常,端详片刻道:“嗅瓶?你新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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