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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更加没有想到“嗅瓶”这一叫法竟是古已有之,登时心道:“完了!”既知这是什么物件,又怎会不知它的功用?昨日莱妮才叮嘱他,好好揣着,不要遗落,今日便落入敌手,要他永留西贡了!
陈竟心中骂声连天,面上却一派太平,只舔一舔嘴唇道:“别人新近送给我的,说是宝贝……怎么,贤弟是识货,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费德勒轻轻摸着这上头凹凸的刻痕,抬一抬眼道:“赠宝人也是有心。是谁送给陈兄的?”
陈竟半真半假地道:“除了周德斐,还能有谁?周德斐说这宝瓶是什么美国……美国印第安人大巫师亲手所作,想来也是美国佬里的名家行家,珍奇得很——若我回国托人出手,不知能卖几个钱?”
费德勒微微一笑:“这嗅瓶是十分难得,卖了却可惜了。陈兄还是留着吧。”
可话虽如此,费德勒却分明没有半分完璧归赵的意头,反而饶有兴味地转着相看嗅瓶上的彩漆绘纹。陈竟已快要按捺不住去劈手夺宝的冲动,可如今太阳老子也不助他,正是乌漆麻黑夜半宿,夺来也没有鸟用,他唯有忍耐。
陈竟好似老神在在地笑道:“贤弟是在看什么?莫非是这宝瓶上的那几条鬼画符还有什么门道?”
但听费德勒道:“周德斐不算骗你,这的确是美国货,不过未必是印第安人所作。”陈竟两只手萌出一茬毛汗,费德勒却是好心,好一副西洋文化人的派头,把嗅瓶送到陈竟一双眼皮子底下,却未曾撒手,只专心地指给他道:“陈兄,你看这条漆绘,像什么?你再看这条漆绘,又像什么?”
陈竟一对眼珠子发直:“像……像……”他心道:“哼,老子看像茅坑里撇的屎条子!”可陈竟由是更加讶异,更说不出这样粗俗的话,只好绞尽脑汁地道:“像……哈哈,像捋了叶子的柳条子,这下头的……像……我看着像一堆死鬼。”
一句信口胡言,没成想竟也得费德勒赞许道:“不错,陈兄果真聪慧。这下面的漆绘,正是死去的亡人,但中间的漆绘,便没有陈兄说得这样诗情画意了,这乃是——陈兄可以把其看作‘地平面’,上面的漆绘,便不必我多说了,是尚在阳世的生人。”
陈竟度分秒如年,唯有附和道:“噢!竟有这样多讲究!那……那不知这漆画是什么含义?听周德斐说是为我祈福的,保佑我增寿延年、百病不侵,这话当真?”
命门已掌握在费德勒手中,陈竟只有装傻充愣。真是时运弄人,只在半个月前,费德勒于他而言还是“竖子蛮夷也不足与谋”,今日却看费德勒不似人鱼,而似狐精。
费德勒竟根本不搭他的茬,只转着嗅瓶兀自微微笑道:“方才我与陈兄说的,是这漆绘的第一种释义。中国古有词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美洲人与中国人虽大为迥异,但生生死死,总有共通——用中国人的审美来看,这条‘地平面’亦可看作一条大江,大江之下的亡人,正是故去的历史,大江之上的生人,则是未达的未来。”
费德勒一望陈竟,笑道:“沟通历史与未来,正是这嗅瓶的第二种释义。”
陈竟冷汗欲如瀑下。他一齐笑道:“贤弟……贤弟真是博学多才、学贯中西,真是天生的好脑子啊!受教,受教!”
两厢笑面人,十分鬼胎意。陈竟险要禁不住揩汗,更无法续想——费德勒是“好心”地为他注释,还是借嗅瓶在点他?如果是在点他,费德勒岂不是已知晓他不是他爷陈国业?可如果费德勒已论断出他不是陈国业,他岂不是当真成了他爷信中一通乱骂的“孤魂野鬼”?!
陈竟如负泰山,一时连头脸都抬不起来,余光却仍敏利地扫见费德勒竟一下拔开嗅瓶的木塞,用嗅闻化学试剂的手法扇了扇瓶口的浮屑。陈竟见之汗颜,心道连他都还没有这样正规过。
也是债多不压身、愁多不心忧,见费德勒嗅闻半晌,陈竟一声哂笑,低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闻?你闻出什么没有?”
但费德勒却道:“陈兄,你还记得三年前你在汉东东胶,从德国人手中查获的那条雄性人鱼吗?”
陈竟一愣,依稀是想起他爷日记本子上是有这一码事。乍见费德勒,回到“进化号”再读时,陈竟疑心过是否他爷从德国人手中顺走的那条公人鱼便是费德勒,由此开启了一段“孽缘”,以致殃及三代,叫他倒霉——
可一旦仔细分析,这便说不通了,一来他爷与费德勒初识分别是在天津卫,后来又做了好些日子的“结拜之交”,费德勒怎会叫德国佬捉去?二来他爷在日记本子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那条公人鱼是个烈性的,没等敲上竹杠,这人鱼便自尽死了。
陈竟道:“你说那条自尽死了的公人鱼?这个我记得。”陈竟忆及他爷的日记本子,可当真古怪,这般乍一想,他爷日记本子上的烂字竟好似活过来,陈竟脑中掠过阵阵朦胧光影,眉头不自觉皴起,竟似看见这样一行字:“小兔崽子!老子好心给它喂两条鱼吃……没一口把老子脑袋咬下来!”
可待回过神来,陈竟才见哪里是他看见的,分明是方才他口中说的。陈竟登时毛骨悚然——这是闹鬼?抬头却正见费德勒无言的凝视,犹如海水中的磷光,叫陈竟好似无所遁形,立即低头去点了支烟,用手作掩烟状,拉远了与费德勒的距离。
但费德勒只笑了一笑道:“那是它不识抬举了。不过这条公人鱼不是自尽,是它‘反演变’失败了,我去了结了他。当年的事,还多亏有陈兄引路,不然叫它落到德国人手里,又另是一桩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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