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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夸赞自己的孩子是如何如何可爱,如何如何懂事,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11岁的摩川。
11岁的少年,本来也该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却因为被选为言官的继任者,不得不远离亲人,独自在庙里修行。
老言官慈爱些也就罢了,偏偏古板又严苛,只要犯一点错,就对他动辄打骂。柴房里那一个个“正”字,到底是多少次禁闭积累下来的?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由那个打不服的少年,终是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不再挣扎,不再不甘,一如他“父亲”教导的那样,履行着言官的职责,日复一日。
我望向殿里那座巨大的鹿首人身像,这次不再从祂的眼里看到悲悯,只是无尽的冷漠。
频伽传达信徒的愿望,那频伽的愿望又有谁来传达呢?
中年夫妇待了有十几分钟才离开,他们走后,换我坐到摩川对面。
他视线一下落在我的额头,微微蹙了蹙眉。我抬头摸了摸那处,摸到一个鼓起来的肿块,以及一点已经干涸的血痂。
“哦,刚刚劈柴的时候不小心被飞起来的木片溅到了。”我解释道。
他起身走进自己屋子,过了会儿,拿了一瓶酒精棉球和一张创可贴出来。
双手交叉撑在矮几上,我乖乖仰着脸任他给我处理伤口。
“嘶,好痛!”酒精擦过伤处,只是很小的刺痛,我却发出了夸张的痛呼。
摩川手一抖,立刻放轻了力道。
我享受着他的服务,眯着眼道:“我在柴房里发现了很多‘正’字……”
酒精棉球突兀地停在一个地方许久,过了会儿,摩川放下夹着棉球的镊子,将桌上的创可贴递给我。
“一画代表一次禁闭,还是一天?”我拆开创可贴,小心递给他。
他单手给我贴上,像是怕不牢固,贴完了左右还用力按了两下。
我这回是真的吃疼:“哎呦,你轻点!”
他拿走垃圾和酒精棉球,再次进了房间。
这态度,明摆着不想回答。
趁他没回来,我翻找一阵,找到被放置在角落的围棋套装,打开取出里头的两盒棋子,再把棋盘展开摆到矮几上。
等他回来,我已经准备妥当:“一直下围棋多无聊,这样,咱们来一局五子棋吧。我要是赢了,你告诉我柴房里那‘正’字怎么回事。”
他愣了愣,目光嫌弃地扫过棋盘,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陪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你要是赢了,我给你们这儿捐十万块怎么样?”
鹿王庙接受信众的香火供奉,也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这些钱并非频伽的私产,都是由政府监管,最后投入到厝岩崧的经济建设中的。
十万块,虽然对这个贫穷的地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怎么也能修个十来米的路吧?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我抛下诱饵,只等摩川上勾。
他也果然咬勾了。
盘腿坐下,他抬抬下巴,示意我先走。
围棋他是个中高手,但五子棋可就差远了。没两分钟就被我逼到绝境,两条线都连成了五子。
怕他恼羞成怒,我收敛着笑容,道:“愿赌服输,说吧,那‘正’字是天还是次?”
他紧抿着唇,不情不愿垂下眼,指尖轻轻拨动棋盘上的棋子,渐渐组成一个“天”字。
那么多“正”字,少说加起来也有上百天,这还是他会写字后刻的,那不会写字的时候又被关了多少天?
“摩川,你知道的吧?那道门,其实只要轻轻一踹就破了,你就可以从里面出来。”很多次我回顾十一岁的那段记忆时,都会有个疑问——柴房的门破烂成那样,为什么摩川不直接撞门而出呢?
三岁、五岁或许做不到,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十一岁的他,成年的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摩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归进棋盒中,然后冲我伸出手。
我很快会意,将手机解锁交给了他。
他单手输入,打完字直接将手机倒转推到我面前。
“出来了,去哪儿?”
他总是很擅长在我抛出一个问题后,用反问把我问得哑口无言。这几个字无异于当头一棒,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在瞬间打了个干净。我意识到,这其实就跟我之前问他想不想离开这里去外面一样,根本是个无解的题。
我总是在设想,如果我是他,是绝不可能忍受那道破门的。
可如果我是他,谁又敢这么对我呢?
他不是不能踹烂那道门,丢掉那把锁,只是出去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故而只能逼迫自己习惯孤寂,忍受黑暗。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猝不及防问出了一个截然无关的问题:“七年前,我知道你退学后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你最后用层禄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年暑假,我从严初文处得知他要退学回厝岩崧后,给他打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电话。
那通电话不算长,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我断定他会后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他沉默许久,告诉我:“这是我的人生,柏胤。”
这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我不该干涉,更无权置喙。
那天我也如今天这般,醍醐灌顶,如闻棒喝。
震惊之余,我笑出声:“那好,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步步清风,和你的山君相亲相爱,永远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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