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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叹一声,道:“龚先生你是有所不知啊。我是元光十二年举人,等了三年才有机会上任。当了七年知县,历经四个县城,一个比一个贫瘠,才知道什么叫铁打的衙门,流水的知县。每每稍有起色,就会被调离,到了玉成县,还是如此,你叫我如何能甘心?”
班贺问道:“不是任期三年一满,经过吏部考核,便有望升迁吗?”
范震昱:“官缺只有那么多,哪儿能人人都升迁?龚先生,我范某人虽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我自问尚存几分良心,绝对做得到清正廉洁,又哪儿有钱去上下打点?”
地方官员对京中官员,下属对上级,送礼各有名目,冰敬碳敬,三节两寿,这些是常例,都是官员们薪俸外的收入。下属不贪污克扣,哪来的供奉?不能给予供奉的下属,谁又愿意去提拔?
一个萝卜一个坑,既然范震昱不能归顺,那便不能让党羽之外的人占了位置,这才是范震昱会落得如今下场的真相。官员上任,需要吏部批核委任,吏科给事中签字,怎么可能临时冒出个马大人。
话说到此处,班贺已然明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不可能是单纯的事故,而是一场被隐形的手操纵的棋盘。范震昱、钱炳、谢缘客、还有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冤魂、被驱逐的无助伤者,都是操纵者侵吞的棋子。
范震昱不敢直说,班贺却明白,眼中只有盐利的官老爷们,找不到处置他的理由,那就随便制造一个罪名,让他来担这个办事不力的责。
为此不惜害死人命,不惜酿成如此大的灾祸。
抓着衣服的手死死掐紧,班贺痛苦地闭上双眼:“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视无辜人的命如草芥!”
躺在病榻之上的谢缘客,现在还处在危险中,不知大夫医治情况如何了。马大人下令驱逐那些伤者,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尽早清理现场,恢复盐井生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强行出手。
此刻身在阱室,若是强行出去,那他的身份就成了逃犯,班贺毫无查案的权力,被动地陷入两难境地。
班贺将脱身之事暂时放到一边,仔细询问:“范大人,你说你要彻查案件,可是有什么线索?”
“这个还真有!”范震昱坐直了,“死伤者的身份我都派人清点核查了,谢缘客倒在离盐井最近的位置,而离他最近的人,却与盐井无关,不是做工的工匠,更不是煮盐工坊的人。钱炳认出他来,不过是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
班贺表情紧绷:“那人现在还活着吗?”
范震昱摇摇头:“我进来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昏迷不醒。现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班贺心一沉,如果那人就是纵火的罪魁祸首,会不会被指使者杀人灭口,谁也说不准……
火井
当务之急,是要找人确认那名为潘二的伤者安危,若是还活着,必须保住他的性命。不知谢缘客何时能清醒,火灾发生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人最为关键,绝不能出事。
班贺心中忧思郁结,几乎凝实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他。几日来奔波劳累,快马加鞭赶来,未进水米,此刻再也坚持不住,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正说着话,范震昱没料到他就这么倒了,整个儿一弹,趴在栏杆间,极力往间隙里挤:“龚先生,龚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短暂的昏厥很快退去,班贺小臂支撑着身体,四肢发冷无力,心悸紊乱,想对范震昱说一句无事,都无力张口。
“来人啊!”范震昱冲着门口大喊,“快来人!”
守门的差役不耐烦地踹门进来:“瞎嚷嚷什么?再吵这班房你也别待了,直接送你去监牢。”
范震昱着急得拍栏杆:“要出人命了!”
差役视线移向隔壁,见是新进来的班贺倒下,连忙拿钥匙开锁进来查看,退出去端了碗水回来。
喝下两分撒了八成,一碗水见底,班贺慢慢缓过劲来,精雕细琢的眉眼陈列在冷白的面上,唇上失了血色,一副颇好的相貌陡增惨淡,叫人观之不忍。
知道班贺被关进来,完全是无妄之灾,差役犹犹豫豫:“要不,我去找杨典史?我实在帮不了什么忙,或许他能有主意。”
班贺闻言抬头,望着他眼中多了点点神采:“麻烦你了,小兄弟。”
差役脸一红:“不算什么事。这地方待着憋屈,你忍忍。又没犯什么大错,过几日就能出去了。”
“多谢。今日之事,日后一定报答。”班贺郑重道,却因没什么力气,听在耳中软绵绵的。
差役再次出去,过了一会儿进来,带了些吃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班贺面前:“我只找到这些吃的,将就吃点吧。”
东西只是白菜豆腐和馒头,但还是温热的,班贺感激地接过,认真道谢。
范震昱看着那差役进去一趟出来一趟地张罗,隔壁很快又多了床半新的褥子,一盆供他清洁的水。
班贺用手舀出一点洗了把脸,净手后才开始吃东西,饿极了,也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之相。
范震昱从呆愣中回神,不敢置信地看着班贺,又看看差役:“你,我!这些是应有的吗,怎么我什么都没有?”
班贺停下咀嚼,与差役齐齐转头看向他。
差役率先有了反应,为难地舔了舔唇,转向班贺:“龚先生,要不给你换个地方吧。”
干什么!这是要离他远些的意思吗?范震昱四下扫视,却没有任何趁手的东西,抓起手边的稻草扔过去,嘴里说着胡话,两条胳膊从栏杆缝里伸出去,一通胡乱挥舞。
班贺收回目光,对差役道:“不用,辛苦你了。”
他放下碗筷,从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差役象征性推拒一下,随即收了起来。
“好你小子,胆敢当着本官的面收受贿赂!”范震昱大喝一声,却得了差役一个白眼,压根没理会他。
等差役走出去,再没回来,范震昱仍是满眼不能接受:“我可是知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这不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班贺身心俱疲,不发一言,将碗筷放置栏杆外。身后的伤口让他只能侧身躺下,闭上双眼,眉宇却沉沉压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范震昱那边没了声响,他渐渐睡去,并不安稳。隐隐作痛的头脑昏昏沉沉,身体像是被巨手狠狠攥着捏紧挤压,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迷幻又模糊的混乱梦境里,似乎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那时在叙州城里,后腰受伤失血导致昏迷,那人小心将他揽在怀中,耐心地一点一点喂水,坚硬的手臂牢牢支撑着他,身后的依靠稳如磐石。
失去对身体控制的不安彷徨、对阿毛孤独无依的担忧被那份坚定安抚,他得以彻底放下心来,任由意识远离。
下一刻,那个身影消失,支撑随之而灭。他失力地下落,如坠深渊。
这一觉,睡得不安难受,却又持续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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