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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心思转了几转。
冷不防一个仆役被扔着扑到了后门来,又把两人惊了一跳。折柳便将白露往后头推,“你先回楼上拾掇拾掇,等风波定了再下来!”
该来的拖不过去。她是满院的掌事,这种时候再不能缩在里头。
折柳大步迈进前厅。
里头正乱着,银釭翻倒,灯影婆娑,幔子、绫子扯来踩在脚下,茉莉、榴花被碰落碾踩,零落香泥;酒盏、果子咕噜噜乱滚,酒液饮子甘甘美美地喂了好几贯买来挂在墙上的仕女扑蝶图,墨渍晕了半幅。列屏也倒了,椅子也倾了,连人都飞出去了好几条,俱是平日里夸口相扑再无敌手的赛金刚、铁罗汉、一锭钟,呀呀嗬嗬地叫喊声中便掺了多少声呼痛的哎哎哟哟。
客人是一个都不见了,女娘们也远远躲在了一边,因此折柳眼儿一打就看见了立在红烛彩绡之间的那魁梧僧人。
他一身皂布大袖直裰,衣摆勒在腰下,和搭膊缠袋拨在一处,项上一串一百单八颗沉香木念珠,浆色光润;脚下腿绷护膝、八搭麻鞋,粗豪利索,又不甚整洁,显是一路远道而来。烛火燃得有些高,几寸的焰苗摇曳不定,映在他泛红微深的脸上,折柳只见一对浓眉骨峰英挺,两颗眸子寒星一般,射出凌厉的湛光,虎豹攫食似的瞪着再不敢近前的七八个壮汉。
折柳被他拿眼一扫,心中便打了个突,这哪像个佛前供奉、山下结庐的僧人,分明是个只身敢闯阎罗殿、不敬天地不敬神的煞星!
若是平常事故,十几个仆役对付不了,她尽还可以让人拿着名帖,私下去找平江府知府平事,但应怜的来历含糊,她不敢将这事捅给府衙知道,对这打上门来的莽和尚,就只能安抚赔笑了。
但同时心窍又一动,这和尚身手利落,对付十几个壮汉尚且如云狂风卷,若是怀着歹心,早在她带着应怜从洛京回平江府的路上,就足可以抢了她去,哪怕把自己杀了路边一埋,恐怕也不担官司。
既明晃晃地找来,就说明这不是个贼匪。
想到此,折柳清清嗓子,找个不远不近的墙柱倚着,以防一言不合他打将过来,自己好闪身躲开,见他乌云似的眉目沉沉压来,便道:“你这莽僧,我们是旧日里有仇怨不曾?还是哪位娘子一句话不到,把你惹恼了,你要把我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和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并不多看,只是站定了开口,声若雷霆,“我知道你这里收了应小娘子,我是来给她赎身的!”
原来白露说的尽是真。折柳蹙起眉,余光里尽是一片狼藉。身边仆
役一瘸一拐,问说可要找公人来缉捕,她挥挥手,让他们只在一边,斟酌着答对,“你将我这里砸得一塌糊涂,竟说要给人赎身,且先不提赎不赎身的事,这一地零碎,你怎么该我?”
她不过是试一试这秃厮讲不讲理,不想对方收了步势,环眼四周,一刹时英武的脸上透出了点尴尬,辩解了一句,“是她们先要来拿我的,你那些庄客又不讲理!”
他随手指了两个缩在角落彩幔里的小娘。折柳看过去,一个胆大些的颤颤地道:“奴不过是请他吃茶……”
“奴想替他擦汗……”另一个道。
那和尚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既是一场误会,那就坐下来谈!”折柳忙顺坡下驴,面上殷勤起来,亲自扶正了两张缠锦团花绣墩,请他坐下,打眼色使人略略收拾狼藉,又摆上冰雪荔枝膏来,让他压压火气。
“该你多少钱,我一并赔了就是。”他不吃,只道。
折柳便一件件算起来:“最贵的不过是那幅画儿,仕女扑蝶图,是前些年被钦封‘画院女待诏’的孙娘子的真迹,我花了五十贯请来的;次之便是我这刻丝蜀葵毯,虽不如画儿那般高雅,但也是本地头一等绣行的名家手笔,当初我使了三十贯买下,如今给你折个价儿,十五贯。还有所有薄纱罗彩幔一匹,五贯;整套的戗金桌、椅、案,架,被你这么一砸,得补吧,可不便宜,一二贯总有……”
她一手指点,另一手依次地数,看似全然专心致志,实则余光一直瞄着和尚,最后把手一拢,“请教师父贵上下?在何处宝刹修行?”
“贫僧宗契,自五台山佛光寺来。”对方道,垂挂的念珠在烛火下温润微明。
“好,宗契师父,”折柳话音一转,面带痛惜,“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得二百贯钱,只不过风波并非由你一人而起,敝处也有不是,我俩便平摊了这些损失,如何?”
宗契虽然被尊称一声“师父”,相貌却十分年轻,甚而有些英朗憨直,并不圆滑,一口应下,继续道:“那应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带香风、云鬟花冠的锦衣女子从后堂赶来,低眉垂眼,脸色却不大好看,到得折柳身边,俯身在她耳畔轻说了些什么。声音太细微,饶是宗契耳力好,却也听不清一个字。
折柳神色骤变了一瞬,便以扇遮了半张脸,不教对面人看个真着。
“现下如何?”她蚊蚋般轻声发问。
白露将手在她耳畔拢得更密,务教对话不传进第三人之耳,“救下来了,只是额上青紫了一道,若不是恰好我进门惊了她,恐怕就见血了。”
折柳朝她轻摆了摆手,令她下去了,转过来时,已经面无异色。
“行吧,我知师父是个诚心的人,我也不敢欺瞒佛祖的弟子。”她尽力让声音不那么急躁,缓缓道,“我有意做些善事,姑娘们在我这儿有好的出处,我欢喜还来不及。既然师父都知道,我也就不隐瞒了,她就在后院。只是敢问一句,您是个出家人,早已断了七情六欲,此番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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