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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宗契和尚眸光墨色清明,一室的烛红落进眼底,化作天河清辉。他直视折柳探究的目光,缓缓吐出两个字,“报恩。”
应怜从浑浑噩噩中略清醒了一二分。
她被迎面泼了一碗凉水,激灵灵回过三魂七魄来,只觉有条手巾就着一脸水,细细地从下巴擦到发间,皴裂处火辣辣的刺痛让她不舒服,却被人掰着,没力气别过脸去。尤其是额上,那手巾粗粗一沾,就疼得钻心,又生出几分欲要呕吐的恶心来。
她勉强推开那几只手,翻了个身,干呕半晌,浑身激出了一层白毛汗,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似乎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上一顿是某个时辰的一碗稀粥。他们就这么吊着她,想用饥饿来迫她点头。
手触到了一张柔软的床。她按了按,是凉滑透气的丝帛,难道……终究是点了头?
迷迷离离间,有两个声音在头顶讲话,都是女子。
“弄成这样,还活得成吗?”
“没事儿,皮肉没伤损,八成是震了一下,晕了。待会咱们给她换件衣裳,再喂点吃的,好教她精神些,别让那煞神逮了把柄。”
“嘿!咱们娘真有一手,九百两银子,想必那和尚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咱还净赚二百……哎,那和尚自称五台山来的,我看生得十分丈夫气概,你说……他真是个和尚么?”
“哼,就算是,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哪有正经和尚进行院的?再且说,这念经打坐的人能一下拿出那许多钱财?”
“说的在理。我听说专有那等拐骗女子的僧道,带回去了,供一整个庙观享乐,若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待在青玉阁呢。”
“没听咱娘说么,似她这般烫手的山芋,索性还是趁早丢出去了才好,娘折腾了好两个月,若不是好歹赚了些,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两人兴许以为她还昏着,因此说话全不避忌,说什么和尚不和尚的,好像还与自己有关。
应怜惶惑不安,却不敢睁眼,只得硬挺挺地躺在那里,任她们擦洗,又洗了头发、拿来铰刀替她铰指甲,摆弄了良久,直到那酸败沤馊的味儿全没了,这才放过她。
“唉,怪可怜的。”一个道。
另一个女子道:“她若从此跟着咱娘,也不必吃那颠沛流离的苦了。”
“想不开呢,先前想逃没逃走,如今想死又死不成。”
“命就一条,盼她日后好好活吧。活下去才有指望。”
额上的淤伤又痛了起来,痛得她耳鸣心窒,呼吸都有些难。方才她们却说她皮肉都没磕损。
那娘当日碰得血和浆都出来了,是该有多痛呢?
应怜紧闭的眼里溢出了泪,不得不睁开眼,便见了头顶的软绡金红莲花帐,又闻到了馨馨幽幽的茉莉香气,肚里火烧火燎,刚一动弹,守在床边的女子便察觉到了,惊喜道:“醒了醒了!快拿粥来,我喂她,你去报知咱娘!”
接着,一双手将她轻轻地扶起来,又在她背后安置了个软枕,那鬓间两支带朵茉莉的秀丽女子接来粥碗,一勺勺地喂她;另一个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报信去了。
不大一会儿,折柳便到了,甫一进门,便凉凉笑道:“哟,我这儿是天上地下唯一最腌臜的地界,贵人宁肯死也不愿多待一刻钟呢。既如此,跟了那和尚去,我倒要瞧你能有多大的造化。”
她说着,扭身坐在了对面一把椅子上,背着天光,不大痛快地细细打量应怜。
喂粥的女子冲她道:“娘,她刚醒,您就别挤兑她了,好言语地叮嘱几句,就当结个善缘。”
折柳哼了一声,翘起了一条腿,候着她喝粥。
只是应怜被如此呛声,哪还喝得下一口,只是抿着嘴,把粥缓缓推了。折柳见她猫儿似的可怜样,本有心再奚落两句,但听着外头四声鼓响,恐怕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届时和尚领了她走,两下也就再不相干,何必临了还不痛快。
“我问你,”她口气软和了几分,问应怜道,“你以前可曾布施,救过一个和尚?”
应怜额上刺辣辣地疼,心口也烦闷,好容易压下那几口粥食,脑子里浆糊似的,闻听得问,怎么也记不起来,半晌,默默地摇了摇头。
折柳发一声笑,“我就知道,准是随便找个由头,诓老娘我呢。”
那簪茉莉的女娘却惊讶起来,“这么说,那真是个骗子哩?”
“骗子也好,贼盗也罢,总之他已使了钱,九百两花银,再反悔不得了。”折柳道,“念在你我母子情分一场,有几句话你须在心里记着:第一,从前你姓甚名谁,那都是以往的事了;从今往后,你姓柳,单名一个惜字,洛京人士,家道中落,被我买来平江府,做吴员外家的女使,再不可说那死人的名字。”
“第二,你有一身的清高,不愿与我们这样的为伍,但那和尚未必就是好人。他自称从五台山来,我看过他的度牒,不似作伪,因此兴许你便跟着他还去五台山。远路迢迢,你一个闺中弱质,哪里拗得过他?务必要恭顺奉承些,免得吃苦头。
“第三……我知你从前过的
是团花簇锦、掌中珍珠般的日子,但过了就是过了。这凡尘诸色人等,谁不是一生苦过来的?又有几个能金馔玉箸?你总算还风光了十几年,该知足了。从今而后,收一收你那清傲的脾气,学着怎样做人下人。活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说完了,抿了一口姑娘递来的茶汤,又放下,久久地无言。
屋中燃着烛灯,烛心烧长了些,哔剥轻响,屋角冰块化成了一滩水,凉沁沁地盛在银瓯里,寂静得太过了,暑夜中竟生出了一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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